世界的背面——《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我只能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这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十二岁的的主人公在受到侵害时找出的解决方案，大概也可作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直观的解释。看到它，你是否想起郭采洁主演的《不能说的夏天》，又或是2018年声势浩大Metoo运动。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讲述一个十二岁的聪明又美丽的小女孩被道貌岸然的补课老师进行长达五年的性侵，最终沦为精神病人的故事，揭开了一个我们这些世界的“幸存者”们未曾见过的骇然世界。这本书可怕又可敬之处在于，它完全改编于作者林奕含的亲身经历，一个不幸要承受着这一切、多年来饱受精神折磨的女孩，要将这一切血淋淋地掰开、揉碎，进行客观冷静地分析和描述，无疑又是一番苦涩的咀嚼和吞咽。作家蒋方舟曾评价：“这是一部我重读了三遍依然震撼的小说，我并非感慨于作者命运的坎坷，而是震撼于她的冷静。那种冷静，是作者反复用难以启齿的耻辱、难以承受的痛苦试炼自己的内心，终于对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再平静地讲出自己的故事。”

故事分为三个部分：“乐园”；“失乐园”；“复乐园”，从十二岁的快乐的房思琪开始，她有着最好的姐妹——有着一样的聪明的一样的思想的刘怡婷。同是长相美丽，被认为是放大版思琪的许伊纹姐姐中断了比较文学博士的学业，嫁过来成为她们的邻居，常常念书给她们。那时，许伊纹还没有想到可爱的丈夫日后会对她拳脚相加，怡婷和思琪也并不知道她们最崇拜的邻居——“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且博，亦玄亦史”的李老师心安理得地奸污着一个又一个补习学校的女学生。突然有天，思琪哭着告诉怡婷：“我和李老师在一起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怡婷回以：“你好恶心，离我远一点！”。小小的怡婷并不懂得这是小小的思琪第一次发出的求助信号，一直到后来，思琪忽而疯狂了，怡婷更无法想通这个她“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上的双胞胎，灵魂上的双胞胎”，是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之千里。待怡婷打开思琪的粉红色脸皮的日记，竟然在第一页就找到了答案：“我下楼拿作业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墙角。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了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后来的思琪为自己注解“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可以化约成在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打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整个人有一股战栗之感，“你才十二岁，他如何忍心？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正如乐园章节末尾所言，整个故事必须重新讲过。在失乐园部分，我才知道，李老师在学校早已“身经百战”，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利用社会的道义要求、偏见和女孩们的羞耻感来闭上她们求助的嘴，而美丽的思琪，吸引着他的目光。自尊又骄傲的思琪在那次“补习”的隔周，居然乖乖来到李老师的房间，任其解开纽扣、在自己身上喘息，从此开始拥抱深夜噩梦袭来的恐惧和痛苦，拥抱那“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夜晚，一模一样的梦。”而伊纹，在结婚不到一年就开始面对丈夫酒后的暴力，此后无论四季、高领长袖……直到怀孕的伊纹在一次家暴中失去了腹中的孩子，自己也险些丧命，终于狠下心离了婚。又有一个温柔善良的毛毛先生始终伴她左右，才一点一点从阴影中走出。虽然走出伤痛并不易，但她还是无比幸运，因为思琪就不曾有这样的机会。在她终于想要努力反抗李老师的侵害时，李老师将在陆战队学过的本领用在了她身上“这里打单结，那里打平结。”“她的手脚像溺水，‘不要！不要！’”“该露的地方露出来。这里要再打一个八字结，那里要再打一个双套结。“她的手腕脚踝被绳子磨肿。‘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没错，像螃蟹一样。不能固定脖子，死了就真的不好玩了。……完成了，房妈妈前几天送我的螃蟹也是绑成这样的。李国华谦虚地笑了。”“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何其残忍！思琪于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精神。

复乐园篇章，复的只是受害者之外人们的乐园。伊纹和怡婷多么伤痛，怡婷甚至找到李国华要求他像强暴思琪一样强暴她，试图感受思琪所经受过的一切，却遭到李国华的鄙夷和侮辱（读到她被李国华屈辱地赶出门，我心中既同情又暗自叫声幸好）。她们又是多么无助，她们拿着思琪的日记寻求女权律师的帮助，却被告知没有证据，只会被对方反咬妨碍名誉。在故事的结尾，无论是思琪这个受难者，还是伊纹和怡婷这两个目睹了一切的“幸存者”，以及若干个被李国华式的人物伤害过的女孩们，没有人能真正解脱。与之相对的施暴者，却若无其事地扮演着温良恭俭让的李老师，同时继续一桩又一桩无耻的勾当。

也许是故事太残忍，那些简单的文字却有着扑面而来的压抑、残酷和无力感。赤裸裸的沉重让人压抑到近乎窒息，几次读着读着心便蒙上一层阴霾，长长久久无法言语，待重新收拾好心情才能继续阅读。最让我痛心和不解的是，在思琪挣扎的几年里，家人好比一个必须但从未起过任何积极作用的道具，更无法给孩子关怀和希望。其实思琪尝试过向家人求助，她问，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回答，性教育就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她也曾试探性地告诉妈妈“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了。”“这么小年纪女生这么骚？”，她便明白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

我们这个社会，羞于谈性，无论是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都巧妙地避开了“性教育”这一环。于是，太多的孩子在受到侵害时，对下体却全无防御意识，甚至往往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而如思琪“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而大多数还算是幸运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也只能通过不合法途径如“爱情动作片”来获取性启蒙，形成不甚合理的性观念。但，性侵与童年的阴影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足以摧毁一个本该绚烂多彩、哪怕只是平平淡淡也不该被剥夺的人生！事实上，施暴者绝非是个人，那些暴行也将无法实施。人人都该意识到的是，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最后，读完这本书，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是怡婷，也希望所有的读者都不要错过伊纹对怡婷说过的那段深刻又精彩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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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 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 ─ 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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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多么幸运，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也让我们，去更加温柔地善待那些本不应该被如此对待的人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