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五岁那年，寻着长兄的脚步外出经商。
想来也有五年余。
我的商队很简单，人不多。两头年富力强的曲晓搬运货物，分别还有它们的饲育师，再加上一对来自庆国的武人兄妹、一位流浪异人——接下来便是作为主要出资人的在下。偶尔也会与穆国的其他商队同行，人就稍微多些。
在夏国境外与其他商队分手后，我们一行人便入夏行商。
在夏国东安都城，产自穆国的朱州奇石颇受欢迎。我打算换得了钱财，再到夏国的衷州去，用七成银两采办特有的华美丝绸，贩卖到盛产金银珠宝、却水土贫瘠的恒国。造访恒国后，便准备启程回乡。若是时日有余，则转道再朝涟国方向走一遭。
离开东安都的繁华喧嚣，再度踏上山峦溪流之野。
往南行了多日，途中只有村庄和小镇。下一个满月之际，终于赶到了衷州首府，在那里好好休息、整顿了一阵，将货物又卖出一些。所住客栈旁边便是风月场所，自然免不了笙箫歌舞、饮酒作乐。
衷州连日阴雨，酒水里都带着云雾的潮气。与同行者商议后，原本打算待天晴启程，未想阴雨始终连绵不绝。问当地人，是否是此地正值雨季，客栈老板却说，他也难得见这样长久的雨天。
启程那日，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白日里，这条街道较夜晚灯火丝管皆明鸣时更为安静，又是落雨天气，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往来。
饲育师一早将两匹曲晓喂饱、装好了货物。
戴斗笠，披青蓑，踏入雨水积蓄的石板路，刚准备迈开步伐，就看到隔壁屋推开一扇窗，赤裸着两段藕臂的女人探出上半身来：“几位老爷要走了？”
我点点头。
“之前老爷答应要带她走的呀。”女人转回身唤了几声。
不过一会儿，窗口里出现另一个女人的面容。
隔着雨幕，那女人如青墨被勾勒在白纸上。
她朝着我们微微低头。
她与先前出来的女人不同，并不赤裸着臂膀，穿着一袭青衣，背上背着一把琵琶。
看到那把琵琶，我总算想起来了，这是前几日在酒肆里见到过的琵琶女。
她退进去了。
“老爷，您可是答应好的。”先前那妖媚的女人现在倚在窗框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呐，这位弱女子可就由你照顾了。”
同行人中的武人青年凑到我耳朵边上，轻声说：“少爷，那天你是喝醉了。”
“所以我答应了？”
“满口答应。还说甭管她要去哪里，就算要去纪国，都会好好照应。”
这可真是……
女子从酒肆一楼那沉睡着的青色门槛中迈了出来。
“失礼了。”她低声说。
于是，路途上便无端多了一位琵琶女。
路途中问女子，她的目的地在何处，女子却总是沉默不语。
一路南行，依然阴雨绵绵，竟无一日放晴。
当我们生火休憩时，女子便会解下琵琶为我们弹奏。大约是琵琶木板饱吸了雨水潮气的缘故，那琴声略闷，像光亮的玉璧上被呵一口气，蒙上了薄纱。那把琵琶也并非什么绝世佳品。好在琵琶女的技艺高超，会的曲儿也多，足以动人。
在噼啪的焰火旁，她或是挑指抚琴、或是用拨片弹奏，山林似乎也为止静默，雨水声拍打枝叶，草木泣下眼泪。
购置了充足的丝绸制品后，我们打算前往恒国。
那晚我正在客栈房间里清点账目，楼下是伙计、客人的来回脚步，琵琶女在大厅一角弹琴，铮铮琴音时而传来。
也深了，人的喧闹声稍少，而琵琶琴音清晰起来。
不过一会儿，琴音也消止。
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听到轻轻的扣门。
我打开门，发现方才并非敲门，而是琵琶女用指节敲击琵琶面发出的声响。
她抱着琵琶走了进来。
“恒国是个怎样的地方？”她静静地问。
恒国我确实是去过的。而关于它最初的印象，则来自我那同样以行商为业的兄长。
“恒国的北方有沙海，虽无庆国那样广袤，却也浩瀚惊人，像金色的日光被碾碎后的模样。我还听过关于沙地里的仙人的故事。”我便与她介绍起来。她似乎颇有兴趣。
末了，她问道：“在那些地方，水想必是很重要的了？”
“自然。百里无泉、滴水胜油，求雨成者被称为天巫而赞颂……恒国北部的战乱，也多是因为抢水。”
女子似乎若有所思，忽然放下琵琶，在我面前端正了坐姿：“请让我与你们一同前行。”
“你一弱女子，竟打算出境吗？你可知十华国外的荒地有多少妖异，多少流寇？”我吃惊地望着她。
然而看我如此，她却露出了一丝笑容：“您是个好心人。”
那笑容就如壁画上的神女图像一样。
她接着说：“出瀚州一路来，您并不嫌恶我这无用之人跟随左右。现下我提出了如此无礼的要求，您也并不厌弃我，而只是担心我的安危。那么，且再听听我的难言之隐吧。”
我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季节的夏国，本不多雨。”她微微低下头。
“何意？”
她将原本放在身边的琵琶再次抱在怀中弹奏起来，一边弹奏，一边似吟似语。只见那把琵琶竟然变得好似水做成的一般，琴弦若湖面细纹，腔板上有水波浮动。女子的指尖透出琴弦的线影，垂落的青发末梢如雨丝般透明。
“我是被人从沼泽中救活的孤女，从儿时起，身上便附着这样的东西。将孤女养大的人，告诉我这是被称为‘露泽’的妖兽。游历夏国、翻阅古书时，也曾看到过‘露泽’的记载，书中称其为金央岛上雨仙的坐骑之一，仙人归位后，它在人间流浪。”随着琵琶发出乐音，仿若有雾气汇成螭龙模样盘踞在这小屋中，被烛光穿透那缥缈的身姿，“露泽所经之处，必定伴随乌云阴雨。又时而附入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甚至凡人体内，凭依其而修养生息。若是附着之物消亡，它又能化为云雨、融入川流。”
随着女子的话语停止，琴音也渐向轻缓。只见那些雾气涌动着回到女子指尖，水波般的景象也消失了。
青墨画就的女子怀抱着那把琵琶，静坐在一星烛火旁。
我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我曾听闻有奇石，得之便能得雨。我也看到古书上有载，曾有无色神鱼，又有七彩神鹿，都是甘霖与洪灾的异兽……”
“或许便是露泽。”她静静道。
我们与琵琶女结伴前往恒国。
此间同行路上，依然雨水霏霏，从未歇止。
在恒国南部与琵琶女分手后，天气很快放晴了。购置的货物有一半因为受潮太长时日，只能低价贱卖，终归好歹没有亏本，便也不再去涟国，直接打道回府。
第二年我再前往恒国行商时，听说北方棘州在去年秋天竟连月落雨，史册未曾有录。又听闻涟国、庆国都有甘霖遍泽，她大约是一路北去了。
在那之后，每每听到何处大旱、何处凶洪，总想起那位琵琶女。
我后悔那晚忘了告诉她，穆国东南的青州、永州是极其多雨之地，有一处市县，十二月内罕有日光，原本她若想要安定下来，是可以到那里去的。
不过，或许她已找到了委身之所。又或许，她就是那三千三百仙之一，终有一日得以驭驶云雨之兽，回归浮游岛金央岛的金刚山。
又或她还在游历十国，弹奏潮湿的琵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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