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父亲节这一天

父亲是个修理师傅,在镇上开了一家电器维修店,辛苦经营三十几年,直到我给他通电话前,他还在为一台有十几年历史的老电视卸后壳。父与子隔山阻海相距千里,反而在电话的连线中也并没有觉得拉近了距离。了了几句寒暄过后,父亲把电话递给了母亲继而修理电视去了。

在他眼里,也许我始终是一台欠修理的电器。成长历程中,少不了他螺丝刀般尖锐的嘲讽以及在我身上留下电烙铁灼伤般的痕迹。父亲个性中有一股难鸣的暴戾,他是个腿脚不方便的大男子,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走南闯北大展宏图,而他只能困守原地,每日每夜地把头埋进工作台上,进行着几无乐趣的操作。郁郁不得志的一生塑造了他喜怒无常的坏脾气。他老是有意无意便用最最尖酸刻薄的话去攻击任何人,无论是偶尔走进店里的顾客还是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妻儿。小的时候,父亲的侮辱性语言一度让我有股想朝他挥拳的冲动。但更多时候,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哭着朝墙壁乱捶一通,直到母亲用钥匙打开房间走了进来抓过我红肿的拳头,一边摩挲一边对我说:"你爸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用太在意他说的那些那听话,他心里是爱你的呀。"

虽然母亲苦口婆心,但至少那个叛逆的年龄阶段,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位骂自己儿子猪狗不如的父亲是什么用心。出于我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对于父亲的谩骂与讽刺,我不再正面与其对撞抗辩,而是穿起了一件隐形的防护盔甲以使自己免于陷入不必要的低落情绪中,而这件盔甲的名称便叫做「沉默」。这件「沉默盔甲」的防御效果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由于我长期不设防地接受他每一句言语攻击,日久次第,我几乎臻于免疫之境,那些世上极为不堪的侮辱性语言近乎风过穿耳。我不清楚所谓「六十耳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界,但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头尚且因为受了父亲的辱骂愤懑而去,而我竟已能在父亲面前畅怀自在旁若无人了。

「沉默盔甲」所带来的沉默属性是一种「被动技能」,所以不光是针对父亲的辱骂,以及平时父对子的自然关切也无差别地发动起「沉默」防御了。这套游戏化的说法,我自认为很形象地说明了我对长此以往父亲的态度。没错,我几乎对父亲无话可说。我一度认为父亲的作用就仅仅是相当于一款不设限制的提款机,在我需要的时候,开口便能提款。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不断切换的境遇,我似乎也体会到了男性所特有的孤寂感。那种卖力走在边缘却始终无法融进圈子的落寞,我似乎由父亲那里的遗传过来的基因也一并继承下来了。于是,我开始理解父亲,懂得他的辛苦也就包容了他的暴戾,并且在近几年试图寻找一条父子关系破冰的出路。

如今,我已脱下了那件「沉默盔甲」,父亲也在不断老去中渐渐消弭了他的戾气。我们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可真实情况是:到哪一天父子才能够在海海人生中真正相知、相惜到底是无解的了。

又一年父亲节,这个洋节日不能成为我问候父亲的唯一理由,但我却把它珍视作扭转父子关系的枢轴。我真城地希望,与父亲的每一次通话都能逐渐消除「沉默」与「暴戾」引发的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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