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蹄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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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毅一接通电话，就听见老妈疲惫无奈的声音：

“你下了班回来一趟，我是拿你爸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下班刘毅就往二老那头赶，他知道老爷子准保巴巴地望着，稍晚到一点都能胡思乱想出若干奇怪的可能性。

这样的情形近年来没少过，好在离单位近，刘毅基本能随叫随到迅速灭火。老爷子过了七十以后成天叨念活够本了，心里却怕得要命，有一点小病痛就直接躺床不肯下地。这吃喝拉撒的可折腾苦了老妈，哪里又腾挪得动他，刘毅就免不了一天几趟地跑。

也只有刘毅敢拍板不去医院，不然老爷子一年少说有两百天的住院史。刘毅最清楚，爸的毛病在心里，除了他谁都治不了。老爷子十多年前得过脑梗，有点老年痴呆的早期倾向，这些年多亏了老妈的精心照料，居然一直没继续发展，实属万幸。此外三高一样不沾，平日里失眠、便秘倒是有些折磨人。

老爷子的心病就是怕死，怕到草木皆兵抑郁症状挺严重，要想消除恐惧，首先得让他身上哪哪儿都舒坦。刘毅搞了这么多年中药研发，这点事可难不倒，他弄了个方子，无非是健脾胃安心神扶正固元疏肝理气一类，适时增减，加饴糖熬制成膏滋，口感好服用方便，老爷子不抵触，老妈也不用每天守着火煎，皆大欢喜。主要还疗效奇佳，从此老爷子独独就信赖儿子一个。

刘毅为此归置了整套熬药的瓶瓶罐罐，隔一段便在家里摆开阵势淬炼一番，时间、火候、浓稠度那是一丝不苟。满屋子飘散的中药味熏得人头晕脑胀，媳妇儿酸溜溜地说自己坐月子也没见刘毅这么上过心。刘毅不理她，傻婆娘不晓得想，老爷子不自在，家里人谁也安生不了，到那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能指望了你？

不过媳妇又说了，这个儿养得好呀，咱的儿子以后若有这一半孝心都要笑不醒啰！刘毅听了仍不说什么，点了颗烟闷头吸起，淡蓝色的烟雾里浮现出当年两父子横眉冷对势同水火的紧张，谁会相信他们曾经宛若仇人呢？

这身上的心理的障碍刘毅都能一一拆解，可二位老人之间的处处犟对，真是让他头大如鼓。老爷子的脾气比身体可糟糕多了，年轻时就瞧不起老妈，说她没心没脑，除了吃饭看电视不想一分钱的事儿，孩子没教育好家里也没见落下钱。刘毅小时常见爸疾言厉色，妈带着妹妹们躲房里不敢出声。大点了刘毅便不愿回家，他怕看到妈妈忍气吞声的眼泪。

按说这老了老了腿脚迟了，心和舌头都会软，可他家老爷子偏偏越发变得心眼比针尖儿还小还硬，老太婆做的事情没一件入得了他的眼，躺在床上也是张口即骂。其实老妈算任劳任怨的，屡屡横遭指责也有愤不过的时候，老俩口成天磕磕碰碰的没少怄闲气。

有意思的是，老爷子的不宽容是相对的，对老太婆和女儿，他爱答不理还常直接表露不屑，看刘毅一家三口却连头发丝儿都欢喜着，说啥做啥都中听中意。于是老妈这头一恼就给儿子敲电话，让他来料理善后，刘毅心疼老妈，老爷子又经不起说道，只好拼劲儿和着稀泥迁就。这老小老小，还真是一点不差，他常觉得自己像是在哄两个吵架的幼儿园小朋友。

刘毅的车刚开进院门，果然远远就瞧见老爷子背着手站在楼下。今儿是天好，他就出来迎自己，若天气不好这身影一准儿在玻璃窗边瞅着。刘毅看着阳光下矮矮胖胖的父亲，顶着一头花白正往大门口张望，不由心头一热，就为了这份守望和依赖，让他怎么着都行。

这回照旧没多大事儿，就为一只蹄髈。

老爷子天天看报，知道来了禽流感，本省也有十多例，早早叮嘱了老太婆好几遍，过年别买鸡鸭，炖一只蹄髈再红烧一锅猪脚，好看又好吃。

老妈那天晚上七点去菜场拎回来蹄髈和猪脚，老爷子就开始不依不饶，说晚上偷偷摸摸卖的一定是病死猪肉，会吃坏人的，必须赶紧去重买。老妈哪里舍得，说一帮老姐妹都买了，人家吃得你偏吃不得，就你金贵就你聪明！然后一直吵得不可开交。

刘毅也纳闷为啥晚上去买，老妈说白天16一斤，晚上14，便宜两块钱呢。

刘毅也倾向老爷子的看法，年边上的便宜货还真叫人不踏实，这些年老妈为贪小便宜吃大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没少挨老头的批。小事一桩，他笑了笑，路上的担心才算放下来。

“妈，这是不能吃，大过年的吃坏了肚子可不行。这样吧，明天我去买过一只，绝对新鲜保证满意！”

老爷子立刻眉开眼笑：“ 好哦好哦，我也不放心你妈妈去买，等下又贪便宜。老太婆你快拿钱给小毅撒，过年的饭一定要吃我们的，不能叫孩子花钱。”

老妈拿了一百，老爷子又吼起来，这哪里够？刘毅接过来，够了够了，我买个小的，过年都吃不了那么多，大了浪费。

钱哪天再塞回给妈吧，眼下这戏得演，老爷子要看的。

“要早上七点去买，刚杀的猪才新鲜，你起得来啵？” 送他下楼老爷子还在念。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刘毅被电话惊醒，老爷子叫早来了，还为那只蹄髈。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菜场，案板上的猪肉新鲜得好像正冒着热气。买完蹄膀他又买了三斤羊肉，思忖着干脆除夕自己去烧这桌饭，老妈每次烧羊肉都去不了膻味儿，老爷子不爱吃。

到得楼下，父亲正在窗前盼着，见了袋子里的货色连说这才新鲜，又去柜子里找了烟来，给儿子递上一根。老爷子早戒了烟，这是专为刘毅备着的。

刘毅把窗户拉开才点了火，陪老爷子唠几句，说年夜饭等他来做。一根烟抽完，差不多也要去上班了。

从家里出来，他忽然想起该给妹妹们打个电话，老妈偷偷买保健品的事千万别说漏了嘴，要不然年前又够老爷子生一阵闷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