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圣祥(微信公众号:书生香评)
一
都说中国人爱看热闹,不管是夫妻间的事情,还是师徒间的事情,只要上了新闻,那就是大家的事情。前不久,刚围观了王宝强和马蓉闹离婚,如今,又来围观郭德纲和曹云金互撕了。
郭德纲和曹云金这对师徒,闹掰了其实已经有好些年了,最近之所以旧事重提风云突起,起因是因为德云社修了个所谓家谱,郭德纲要把曹云金、何云伟“夺回艺名逐出师门”,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谁都知道“二云”说的就是他们俩,而且话说的比较难听,给定的罪名是“欺天灭祖悖逆人伦,逢难变节卖师求荣”,骂他们寡廉鲜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听师傅这么说,曹云金当然觉得,这是要把自己赶尽杀绝置于死地的节奏,于是写了篇《是时候了,也该做个了结了》的7000字长文。从钱财、人品和道德伦理等多方面痛斥郭德纲,爆了很多料,虽然没有明写细写,但是遐想空间不小,那家伙给扒的,差不多也就给留了条小内裤吧。把郭德纲骗徒弟学费、逼自己退赛、骂姜昆冯巩、打女记者,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写了一遍。
一个人文采好,打笔仗的时候那是要占很大优势的。曹云金文采不错,而且全篇采用了第二人称的写法。就是一直你你你。这种写法有什么好处呢,就是让围观的所谓吃G群众,感觉到,是在看他们当堂对质,有很强的现场感和参与感,好像你就站在他俩边上,看曹云金指着郭德纲的鼻子骂,看的很过瘾。
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段是这样写的:你还记得你2004年为什么从右安门搬到大兴的邮局宿舍吗,你还记得你生命中有个人叫杨新华吗,你还记得那个跟你的女记者吗,珠市口什么剧场里的事你都忘干净了吗?可能这些细碎的事情,都随着你树立的高大形象,渐渐被你淡忘了吧。
听听,这每一个句子,那背后都是一个故事啊,只不过,此处省略了若干字。什么时候,会把这些省略了的字给补上,那可说不准,得看事态发展。人们都很关注,文中那个女记者到底是谁,结果徐春妮,北京台的当家花旦,躺枪了,已经公开发声明辟谣。
曹云金的意思很明显,我是有料的,别把我逼急了,要不然全给你抖搂出去。郭德纲没有回应,反而高挂免战牌。其中意味,你自己想去吧。
二
我们知道,郭德纲当年刚起来的时候,那也是一个“闹GM”的草根形象,对不带自己玩儿的传统相声圈,多有抨击之词;如今呢,“闹GM”成功了,郭德纲终于成了,自己当年要“GM”的对象。
就像他自己说的,“在这个行当,以我的能力,我想捧红谁就捧红谁”,那么反过来,自然也就是,他想雪藏谁就可以雪藏谁。
历史上,所有闹GM成功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维稳,不能让别人有样学样,继续革自己的命。当年,郭德纲大力批判相声界的既得利益集团;可是现在呢,在曹云金们眼里,郭德纲大概就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吧。
“欺天灭祖悖逆人伦,逢难变节卖师求荣”,郭德纲从道德的视角批判那么多,把人说的连人渣都不如,可用曹云金的话说,说一千道一万,不就因为不再给你赚钱了吗?
曹云金当年要出走,据说是因为一份合同,里面有限制条款,只要退出,就要赔偿100万。曹云金不想签,心想,我签了你不让我演出,雪藏我怎么办?因为没签合同,随后就被德云社禁演,然后就有了“欺天灭祖”的帽子。
你看,俩师徒闹翻脸,说来说去,无非一个钱字。
事实上,这里面有两层关系,一层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另一层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
如果是在一家公司里,员工觉得收入太低,不想干了,辞职是很正常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越是有能耐的员工,越是有可能选择辞职创业。这在道德上没有任何问题。
曹云金不签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合同,之所以会被戴上“欺天灭祖”的道德败坏的帽子,那是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员工,他同时还是郭德纲的徒弟。
在道德上,作为徒弟,必须听师傅的;在经济上,作为员工,又要受到合同的约束。既讲师徒关系,又讲法律合同,等于是双重约束,当然会对师傅比较有利。
市场经济洗礼下的师徒制,该要何去何从?
三
在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村里的砖匠和木匠,大暑节气前后,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南方的农村,都要搞“双抢”,既要抢收又要抢种,谁家都是忙得要死;唯有他们家,一出门就是一大帮徒弟,两三天就把活儿搞完了,苦活累活全是徒弟们干。徒弟们自己家里“双抢”不能搞,必须先把师傅家里的给搞完。
传统的师徒关系就是这样,当徒弟的,首先就得当牛做马。师傅不仅管你学艺,也可以包管你的一切。“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师徒关系仅次于父子关系。拜师学艺,那是要有仪式的,徒弟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除了营造一种仪式感,核心目的,是要明确双方的责任和义务。
电影《霸王别姬》,对师徒关系有清晰地呈现。做错了事必须挨打,罚你跪七天,没到日子,你就不能起来。师傅绝对是说一不二,错了也是对的,徒弟绝对不敢反驳,要不然,肯定私刑伺候,你还得配合着,主动把裤子脱了把屁股露出来,挨打的时候,嘴里还要喊“打得好”。
现在呢,当然不像当年那样动不动就体罚,但师傅的权威依然是不可撼动的。比如说,郭德纲曾经很没道理地要求曹云金退出央视的相声大赛,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再委屈,你也必须退赛,因为是师傅说的。
“艺不轻授,道不轻传”,做师傅的,绝不是随随便便,就把本事把能耐传给徒弟。那得考察,看人品看天资,看你对师傅的态度,家务活你得好好干,争取给师傅留个好印象,关键是,你得听话,师傅让往东,你绝不能往西。
某种意义上,师徒制里确实有剥削奴役的成分。而且,做师傅的,无论怎样喜爱徒弟,也总会留一手,防什么呢,防止“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古代没有什么职业学校,更没有成系统的职业教育,师徒制其实就相当于另一种私塾,只不过教的不是四书五经,是职业技能。师徒制,是我国古代,最典型的技艺传承方式,武侠世界就不说了,你看相声,看京剧,看中医,都是这样。
都不是靠现代化、规范化、标准化的批量生产,而是靠古老作坊里师徒之间,手把手、心对口、口对心的传授和指点,既言传又身教,属于个人化、个性化、个别化的教学方式,产量小,但是质量高。
发展到后来,师徒制事实上已经门派化、圈子化了,说白了就是一种市场准入机制。要入行,就得先找个师傅。你说相声的,不拜个圈内的师傅,就没人待见你,但如果你有师父,你就是门里的人,去各地走穴,就算不演出,师伯、师叔、师哥、师弟也都会招呼你。
郭德纲一个草根起家的,为什么非要拜侯耀文做师傅,也就这个原因。
四
有人说,师徒制属于传统文化的糟粕,其实不能那样说。师徒制无所谓好不好,关键是合不合适。你比如说,师徒制这种个性化的因材施教,那就是典型的精英教育啊;还有,我们现在讲工匠精神,工匠精神不是流水线能够培养出来的,需要有师徒制;但是,师徒制涉及金钱的部分,涉及权责界限的部分,徒弟只要不给师傅挣钱就是欺天灭祖,这个在今天,恐怕就说不过去了。
郭德纲曾经多次公开说自己收徒弟的规矩,“所谓‘三年学徒两年效力’,孩子学艺三年,在我这儿吃,在我这儿睡,我教他能耐。学会了,能上场说相声了,前两年挣钱都给师傅,是报答师傅授艺之恩。”
站在师傅的角度,这就是规矩,我收你做徒弟,你就得给我效力,这很公平;可站在徒弟的角度呢,我找你学艺是交了学费的,吃住还要另外交钱,我挣了钱都给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对得起师傅,可对得起父母吗?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当师徒关系同时也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不再是单纯的共患难,而是要共富贵了,师徒制,那会是钱好呢,还是师傅好呢?
历史上的师徒反目,大多不是发生在共患难的时候,而是发生在共富贵的时候。没钱的时候,大家只要能吃饱饭,不存在什么利益分配的问题;但是一旦有了钱,这个钱怎么分配,如果全归师傅,有些徒弟肯定会有想法,就会想要出走单干,甚至会反目成仇。
共患难的时候,师徒制相安无事;共富贵的时候,师徒制就难以招架了。
无论是郭德纲的德云社,还是赵本山的赵家班,其实都有这样的问题。他们既像是一个大的企业,但又没有现代企业的权力义务关系,而是套用的师徒制师傅与徒弟的关系,徒弟们出去挣钱,师傅扮演企业管理者,同时也是明星经纪人的角色,最后大家坐下来分钱的时候,如果没有一套好的分配机制,矛盾迟早会爆发。
所以,郭德纲和曹云金互撕,错的也许并不是师徒体制,错的是师徒体制和商业体制的双轨制。
五
在当今的商业社会,过于强调师徒制的道德色彩,要求徒弟必须怎样怎样,但在对外经营的时候,又是纯粹采用的市场化方式,一切以挣钱为目的,那就有可能让古老的师徒制,沦为获取廉价劳动力的渠道。
在我看来,师徒制在今天,走向末路几乎是一种必然。一方面是公共教育越来越发达,哪怕是相声这种传统艺术,大学里也开始有相声喜剧表演班可以教了,贾玲就是这种班毕业的,冯巩是他的老师,但不是师傅。
有人说,师傅和老师,不是一个意思吗?还真不是。老师和学生的情谊,可能也很深厚,也可能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不会有这样的道德绑架,权力义务关系很明确,学生缴学费找老师学本事,老师教学生本事同时收学费,学生读书的时候,可能会帮老师干活挣钱,有的甚至直接叫“老板”,但是毕业以后,学生挣的钱,一分都不用给老师。
还有,师徒制里的师傅,那是这个领域里的绝对权威,是真理的掌握者,徒弟如果敢跟师傅对着干,或者抢师傅的生意,那就是寡廉鲜耻,就不是个东西;但老师就不一样了,学生跟老师的观点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师徒制只能在那些以传统作为保护壳,不准备与时俱进,甚至只要革新,就会完蛋的行当里继续存在,它不可能用于探索任何未知的领域,更不适合那些“师傅也不知道”的行当。这是我认为师徒制会走向末路的第二个原因。
第三个原因,这是一个崇尚个性和自由的时代,道士下山,是因为山里没饭吃,徒弟出走,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傻乎乎的沙和尚,和好吃懒做的二师兄,也许会留下来,但真正有本事的大师兄,除非签了严格限制的合同,给戴了紧箍咒,否则,有那么好的花果山可以去做大王,为什么还要陪你一路打妖精呢。
六
师徒制可以共患难,市场化才能共富贵。
如果只是出于对某种艺术或者行当的爱好,师徒制会是非常好的传承;但是,一旦迈入市场化的洪流,无论是之前的成名成角,还是现在的盆满钵满,师徒制就扛不住了,界限分明、权责清晰的市场化,才是真正的出路。
事实上,公司化的运作,已经慢慢成为相声行业的经营模式。既然是公司,要合伙干下去,那一定得按市场化的方式来。徒弟成了角儿,挣的钱多了,当师傅的,一定得给人家股权,给人家分红,你老把人家当廉价劳动力,给你当印钞机,当然会把人家给逼走。
要么就退回到师徒制,淡泊名利,不让徒弟爱钱,自己首先做到不爱钱;要么就完全市场化地运作,权责明晰,自己爱钱,也允许徒弟爱钱。
这两头,你只能占一头。如果既要师徒制的好处,又要市场化的利益,这样的双轨制,恐怕会很难。
“江湖路远,不必再见”,师徒之间,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蛮悲哀的。但是,如果不能看清楚,师徒制只能共患难,市场化才能共富贵,像这种师徒反目的戏码,恐怕还会不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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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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