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1

@: Nov001V2
今天她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不是第一次,这样的一天, 五年里有过很多很多了。

天半明未明。有早晨的风从全开的窗户里吹进,窗帘鼓动,像鼓了翅膀的灰鸽子;窗帘太长,风过的时候,唰唰磨着地,擦着窗台,簌簌,像有人在不断撩帘子。

风起,帘子又撩开,天光漏进。到时间了吧,她想,也没听见闹钟。躺着摸床边,没摸到。肩膀又往下移了移,再摸,到了。手机举到眼跟前,荧光屏白森森,阿拉伯数字方方正正占住屏幕中央:05:20。

她把手机放下,坐起来。五点二十,离定好的闹钟还有一段时间。把枕头翻起,取出圆盘钟,翻过来,黑色按钮从一端拨到另一端。关了闹钟,这才开始穿衣服。

奶白的睡袍移动到梳妆台前,沐浴液、洗发水、发蜡、干毛巾、湿毛巾一一放到洗脸盆里,盆子是紫色的晶莹的塑料。端着,走到卫生间门口,她刚刚放在门把上的手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对面一大面玻璃推门,玻璃贴了纸,挡住了里面的光景。是客厅改造的卧室。铁合金门框上钉一只绿色门栓,上面挂着黄色小铁锁。

她又把脖子扭到另一边,临着玻璃推门的是另一间屋子,木头门紧紧闭着,连一点缝都没有。

她微微笑了笑,愉快地走进浴室。一个没回,一个在睡。不用担心出租屋的室友用卫生间。不必害怕洗澡的时候有人敲门。再合适不过。不枉起这么早。

把盆子往洗衣机上一放,拧开银色的淋浴开关,拧到最大。水从花洒喷头流出来,不是喷,一小股一小股从喷头小孔里冒。冒得迟一点,恐怕赶不上先前那一股的尾巴,断了。外面看着,水断断续续地挤。老房子的坏处,水压低。

她看着断断续续的水,手伸在水里,小小的细细的溪流。往常,会拿两个大盆子在卫生间,脱掉衣服,站在盆子里撩水洗。

可是,不行。今天总是特别的。淋浴才是洗澡,水小就小吧。
水一小股一小股流下,从头上流到肩膀,再到后背,一道一道水的溪流,像伏在地上的橡胶皮管,不多的水流过干裂的黄土地,流了很久,黄土地上还是干湿分明。她把后背慢慢转,左面,中间,右面,来来回回,像移动的黄土地。

不久,卫生间里有了甜丝丝的味道,洗发水的清香,沐浴露的牛奶味,空气里水蒸气拥挤的味道,还浮着马桶冲过后的异味。

等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出现白的脸、长的发时,这个四面都是墙的封闭卫生间里,已经没有了水声。

看着镜子里的脸,她满意地笑了笑。水把皮肤充得饱饱,白白的。头发湿哒哒,不服帖,像细铁丝乱缠乱绕。拿起梳子,把细铁丝疏通。另一只手按住发根,不会牵痛头皮。

不一会儿,白色的洗脸池、白色的瓷砖地板上,一根一根都是头发丝。地上水未干,池子里也有水珠,头发被些微的水吸引着,羁羁绊绊。她拿起地上的长夹子,把头发归拢到一处。再蹲下,用纸把头发团儿熟练地捏起来。湿的手不小心沾上了一根头发,盘在手腕,像一条细细细细的蛇,蛇皮粘在皮肤上,好像粘的不是皮肤,是湿润的嗓子眼儿,只想赶紧咳出来。

胳膊伸到水龙头下,想把头发冲掉。细细的水流着细细的头发丝儿,她看着它缓慢地移动,水冲一点儿,它就往下移一点。她用拇指和食指指甲捏起来,甩了甩,想把它甩掉,怎么也甩不掉。

一阵音乐传来,不知从哪里穿透了卫生间的墙,那么大,越来越大,像个尖利的三角气团扑进耳朵。她顾不上头发,赶紧跨步走进自己的屋子里。这个时间点,八九是自己的手机闹铃。起来的时候,关了一个,拉下了这个。但愿别吵醒隔壁,出租屋的墙像只隔了薄板,这边一点大动静,那边立马就能引起呵斥。

抓起被子,声音就在下面。白色手机,被音乐鼓动着、震动着。她拿起来,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声音瞬间消失,手还恋恋地抓着。音乐很好听不是么?他的歌他的嗓音。

窗帘拉开,风一下涌进来,她打了个喷嚏。刚洗完澡,身上只套了件白色无袖睡裙。睡裙也钻进了风,鼓蓬蓬,像白色热气球,好像随时能载着她飘出窗外。

她没飞出去,临窗桌子上的黑色小方管却被风带倒了。七七八八横在一边的还有水银色圆管、铅笔长两端戴帽的黑笔、深血红金属光的薄盒子、棕色小药瓶。她一个一个打开,血红金光薄盒是粉饼,铅笔样的是眉笔,还有各样的瓶瓶罐罐,棕色药瓶里的最贵,缓解衰老的东西;

把口红细细地沿着唇边涂好的时候,是最后一个步骤。镜子里,红的突然,她皱皱眉,拿手指肚放嘴唇上抹了开些,还是红。又用湿巾沾了点橄榄油,擦掉了点。抿了抿,这才罢休。

一个一个管子、瓶子、盒子重新放回化妆匣子里,合上盖子。好像唱完戏把那大刀、胡须、钗头一一归拢到大木头箱,箱子啪嗒一盖,锁上,戏演完了。

可她的戏才刚刚开始。

她为今天见面准备的脸,脸上的戏剧,那些管子、盒子就是脸上戏剧的袖珍道具。

她在黑色尼龙包又放了一个小包,挑了几样袖珍道具放进去,晚上才见到他,这些还有用场。

一切准备停当,床上放着今天出门带的包,一个黑色尼龙包。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八点,约的理发师。是熟人,每次见那个重要的人,都要请理发师阿桑做头发。

发廊的椭圆镜子里,印着两张脸。

「还是老样子?」

他站在她的身后,对着镜子里的脸微笑。说好了今天休班,听到了她的电话,专门在发廊等她过来。
手指弯成梳子,划拉着她 的头发,到发尾的时候,手腕一转,黑褐黑褐的一卷头发窝在他手心里,感觉刺刺的,一团伏贴的乖巧的,柔软的小刺猬。他闻到了小动物窝在青草里的味道,草木和毛发的油脂,动物的味道,他就是卧在地上的青草。

想到青草,他慌乱地放下手来,插进自己的裤兜,重又摆好微笑的脸,对着镜子,

「嗯?」一个象征性的问句。他知道她还是一贯的回答「嗯」。因为两年里,她就没有变过发型。

她像过去的每一次,回答完「嗯」,放心地闭上眼睛,就靠在皮椅背上,再不说一句话。等他剪刀喀嚓喀嚓,梳子牵痛头皮。

等了很久,也不见剪刀落下。她睁开眼睛,看见阿桑抱着胳膊盯着她,

「要不,我们试个新发型?」她有些吃惊。阿桑从来没这样过。

「中分怎么样?你的脸型很适合」阿桑假装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脸,掩饰着紧张。

她还是觉的奇怪。

「相信我,男人和女人的眼光不一样,男朋友会喜欢的」
他有些后悔,同时又很兴奋。他希望她说,我没有男朋友。

她说,「好」说完,就闭上眼睛。

她从来不会在剪头发的时候打盹,也许是今天起得太早,她靠在椅子上,太舒服,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梦,梦到了他。

她是在头皮一阵紧痛中醒来的,阿桑关切地问「没事吧」

她这一盹,头往下一掉,阿桑的剪子错了位,把一大截头发剪了下来。

阿桑一脸懊恼「坏了,太短了,干脆全剪短了吧」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说,马尾是梳不成了。地板上,一堆一堆厚厚的头发,像小小的坟,她闭上眼睛,不想看。

她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带重要的东西。每次见他,都要带签名的书。书昨天就放好了,今天匆忙,忘记带了。

她气喘吁吁上了楼,开门的时候,看到对面卫生间里亮着黄的灯,隔壁的室友正端着牙缸刷牙。听到了关门,回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咕哝「又去男朋友那边呀?」

她嗯了一声,打开自己的门,径直走到床边书柜,从第二格拿下一本书来,蓝紫书皮,封面蓝紫的海,海里到处是黄的白的焰火,左边白色的书名《在水中热爱火焰》,是她刚买的一本诗集。这一本将会像书柜上其他任何一本,白色扉页上会落下黑色的签字笔迹。所有的名字都一样,出自同一人。

书柜背着阳光,一排排,有《唐吉坷德》、有《简爱》、有《红玫瑰与白玫瑰》,也有《资治通鉴》。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着同样的名字。

她晚上要见的就是给她写下签名的人。阿桑想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室友以为她每次见的是男朋友,其实都是一个他。晚上是他的演唱会。在另一个城市。

她要捣好几次车才能到。先坐公共汽车,再坐动车。打个的应该能赶过去。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云层堆得那么厚,那么厚的盖在她和出租车的头顶。

风从车窗里涌进来,已经闻到了泥土味和柏油马路的汽油味,她开始担心脚下的鞋子和腿上的丝袜。下车的时候,丝袜会被溅上泥点,鞋子边缘会浸水,她开始烦躁起来。如果带一个鞋套就好了,把她镶水钻的绒布皮鞋包进不透水的套子里,维持美美的状态,一直到见到他。

没有鞋套。也没带伞。她刚做好的头发,阿桑临走的时候嘱咐,刚烫的头发,三天内不能见水。她变得更烦躁了,扭头看着窗外。窗玻璃摇起来了,雨越来越大。只见无数的河流在玻璃上蜿蜒,她不禁想起家里的淋浴,这雨的河流说不定比家里花洒的水还要大,多充足的水。

车还没有动,下雨的时候最容易堵车,尤其是晚饭的时候。她掏出手机看时间,又烦躁地放下。 演唱会快开始了,可是她不在。玻璃窗上烦躁的脸突然笑开,就算不在,又有谁会发现。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面熟的粉丝,用五年的时光换来的。

车正好停在一个中餐店门口,肚子感觉有点饿,大橱窗里有火锅冒着腾腾的热气,有男人和女人面对面坐着,也有小孩在旁边。

她也想坐进去,希望对面的男人是他。

在集体的时间停滞里,人很容易想到那些埋得很深的事情。就像现在,下雨的黑夜,上百条街道,千辆万辆停的车里,车里的人,什么也不能做,只好等待集体时间的停滞。都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阿桑是在试探她么?可是这五年里约会是假的,男朋友是假的,真的是,她的确想让那个人看到她。她紧锣密鼓赶赴一个又一个能见到偶像的现场。开始只是想堵住朋友给她介绍男朋友的热心。后来,就觉得一个人忙忙碌碌的喜欢也挺好。非要喜欢身边的人?那还不如喜欢明星吧。

她不想再想阿桑,那不重要。她现在的头发这么短,离下一次剪发还会隔上好长一段时间。

车终于动了,外面五六颜色的灯,也跟着动起来,玻璃上吸着一丛一丛的星星,恍恍惚惚。

她赶到的时候,人群浩浩荡荡地从会场涌出来,那么大的出口,徐徐吐着披着各种衣甲的人。各种和她一样的人。

她心里一沉,恐怕是演唱结束了。遇上天气原因,演唱会会早安排退场。不出意外,他应该又要赶往机场了。明星就是这样,身不由己地赶往下一个地点,下一个。每一次他的移动,都是粉丝的一场无期的等待和追赶。

她还是逆着人群想去现场看一眼。人那么多,她迎着那么多陌生的脸往前闯,或许并不陌生,他们可能曾经在某个接机的时刻、另一个演唱会的人群里,挤挨过,尖叫过。只是放到不同的马路上,就再也分不出谁是谁,没有人的脸上贴着某某的粉丝。

人太多,她的脚不停被踩过,有尖跟,有大脚。她的水晶钻绒布鞋。

实在挤不过去,她只好趴在一个门框上,手紧紧抓住铁框边,才不至于被挤走。

她想停下喘口气,头发耷拉下来,她用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撩起头发的瞬间,她看到了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她这才注意到她抓着的是门玻璃镜。镜子里,发卷垂在肩上,软软朝里卷着,像一耷拉一耷拉的玉米穗,头发在中间分开,从两边披下来,晒卷了的玉米叶子。

阿桑说「男人和女人的眼光不一样,他会喜欢的。」

她从玉米叶子里闻到了浓烈的药水和香水味,还有雨水。也是晒卷了又淋湿的玉米叶子。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其实是落水的鸡毛吧。阿桑明明说不能淋水的。

人太多,她的脚不停被踩过,有尖跟,有大脚。她的水晶钻绒布鞋。

实在挤不过去,她只好趴在一个门框上,手紧紧抓住铁框边,才不至于被挤走。

她想停下喘口气,头发耷拉下来,她用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撩起头发的瞬间,她看到了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她这才注意到她抓着的是门玻璃镜。镜子里,发卷垂在肩上,软软朝里卷着,像一耷拉一耷拉的玉米穗,头发在中间分开,从两边披下来,晒卷了的玉米叶子。

阿桑说「男人和女人的眼光不一样,他会喜欢的。」

她从玉米叶子里闻到了浓烈的药水和香水味,还有雨水。也是晒卷了又淋湿的玉米叶子。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其实是落水的鸡毛吧。阿桑明明说不能淋水的。

她又坐回出租车里。和那么多从演唱会出来的粉丝抢到的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儿?

她想起刚才听到的消息,他在去XX机场的路上。

她还可以在车上整理整理头发,她的黑尼龙包里有梳子,还有那些袖珍道具,还没排上用场呢。 丝袜是溅了泥点,那有什么关系呢,脱掉便是。头发还可以绑起来,包里还有香水。一切都来得及补救。

去哪儿?司机又问。

对,更重要的是,这次她不要他的签名,她拿了一本自己的书,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她想把自己的书送给他,她想让他记住她的名字。五年了,该有一点变化了。

可是,嘭地一声,她的脑袋撞在了雨玻璃上。

好像还没有告诉司机去哪呢。

她什么也不能想了,窗玻璃上是恍恍惚惚红的蓝的绿的星。

她刚才没想到,这样的雨天,除了爱堵车,还容易发生车祸,尤其是在这样人多的地方。

阿桑还在发廊里,她很久没来了,很久。他想,她应该不会再来了,一定是不喜欢我的新发型。

如果当初不多嘴,不给她建议就好了。要是下回她能来,一定会剪回她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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