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发来一张照片,梅雨季的上海街头,熟悉亲切的梧桐树绿的那么生机勃勃。想到故乡的街道上,这个季节也是梧桐茂盛。
窗外,又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这两天的雨,下的格外畅快,心情也随着清爽了很多。同样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一间旧屋,一个竹床子,连成线的雨从屋头的瓦片上坠落。偶然有街坊撑着伞在门前匆匆而过,转而又复寂静。我和表弟趴在因为用久了而变得发红的竹床子上,玩着无聊却百玩不厌的“小猫钓鱼”。
最近几年,对儿时在南方生活的那些日子,越发的可以清晰的回忆。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段话,大意是:当一切都回不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回不去的,才是属于自己的寂寞。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回不去了,才会牢牢记住那些本该模糊的细节。
大抵我也是这个样子。
在北京生活久了,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尤其是少有雨水的季节,总是容易心浮气躁,于是便会想起我出生的那座江南小城的种种好处:四季也是分明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吃食也是丰盛的,早点摊上,馄炖锅贴粢饭团水煎包小笼包咸豆花牛肉粉丝汤,变着花样吃,可以一周不重样;妈妈炒的红辣椒藕簪子怎么吃都不会腻……一点点想起来的,尤其是那些关于草木的记忆,又让我愈发的思念那座小城。
我记得外婆家门前有棵特别高的泡桐树,每到春天都会开满紫色的花。我却极不喜欢,总是很嫌弃的踢开落在树下的花,大概不喜欢紫色也是一种天性吧。夏天的夜晚,悄悄躲在树下,等待萤火虫慢慢飞出来,然后捉上两三只,扭身跑回家,一轱辘钻进蚊帐里,再小心翼翼地放出来,看着萤火虫的屁股又一点点亮起来,闷热的夜晚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入睡了。
那时候,外婆家的菜园子还没有卖给旁人。我也记得自己常常跟着外婆去菜园子干活,外婆忙着施粪浇水,我忙着采野花,看蚂蚁搬口粮。然后把偷摘下来的扁豆花藏在衣服里带回家,再翻出纱巾包在脑袋上,学《西游记》里的小妖精们扭腰乱舞,美得很。
其实,一个人,我是不太敢到菜园里去的。因为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先人葬在了园子外小路旁,依稀记得坟头已经被荒草掩埋,只露出残旧的墓碑,上面的字迹也模糊难辨。冬至清明更不见有人拜祭,孤坟一座。我小时候也是极为怕鬼的,所以每次随外婆去都是紧紧跟在身后。不得已要一个人路过也是秒速,跑出很远了还会忍不住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跟着自己。谁能想到,长大后的我,会淡定地看完一场天葬,真是世事无常。
我出生的小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风景也是秀丽的。外婆家和二舅家都在山脚下,周末或寒暑假,我便见天往山里跑,连玩个躲猫猫都能藏到山腰上去。找不到我们的大人,也晓得冲着山头的方向大喊:“……快回家吃饭!”
清明雨后,外公会领着一家人上山采鸡爪菜和蘑菇,我对鸡爪菜和蘑菇是没什么兴趣的,眼里只有甜蜜蜜的红山莓。刚下过雨的山,一切都是清亮亮的,小小的山莓就像一粒粒红宝石,在遍山的翠绿中闪闪发光,指引着我吃掉它们。
外公一生寡言,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淡薄的,不易让晚辈觉察,我都是晓得的。我喜欢吃西瓜,外公就请卖瓜的师傅把一整担的瓜都搬到家里;我喜欢上山耍,外公就带我去摘山上的小野梨,然后告诉我哪里不要去,因为有被遗弃的矿洞;我喜欢吃粽子,每到端午节那天的早晨,外公就会先给我送一篮子刚出锅的粽子,让我趁热吃,然后背着手上街买菜去……这些都是题外,只是每次想到那片山林,关于外公外婆的那些点滴便汹涌而至。
在不动都能出一身汗的夏天,我最喜欢赖着的地方,除了外婆家门口的凉风洞,就属山脚的那片竹林。随便找两棵粗壮的竹子,系上吊床就开睡,睡醒了就满竹林晃悠。我是不会告诉你,到底在多少竹子上刻过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告诉你,我企图挖一根1米多高的竹笋送给外婆,结果被竹林的主人追着满山跑。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破坏力和好奇心简直爆表。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讲爬山虎,放学后我跑到学校围墙边去看爬山虎,又因为好奇爬山虎的爪子从墙上脱离后还会不会粘回去,一不小心就扯掉了一大排爬山虎,结果被悠闲路过、准备回家吃午饭的校长追着满操场跑。说实在,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年站在学校操场上,冲着我家阳台喊“妈妈,校长让你去见他”的勇气从哪来。虽然,我也是第一天上学就被班主任告状说:你家孩子,太皮了!
当然,这件事需要划重点的是:被扯下的爬山虎,爪子没办法再重现粘回墙上。所以,就让它们安安静静的扶墙吧。
我对故乡一花一草的记忆也并不都是顽皮的。
犹记当年看甄嬛传,因着嬛嬛喜欢合欢花,果郡王便为心爱的人,在四角宫墙中种下了满院的合欢花。不由就念起幼年时的情境,不过4、5岁时,爸爸每天早上送我去幼儿园的路上,喜欢教我背一首唐诗。虽然现在,会背的唐诗一双手都数得过来,但那时候爸爸牵着我的小手,缓缓走过合欢树下的画面却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初夏的清晨,悠然吹过的微风,粉粉的、像羽毛一样的合欢花,轻盈的飘落下来。我很喜欢拈着合欢花在手里转来转去,也喜欢合欢花拂过脸庞的柔软。长大后知道了,合欢花的花语是转瞬即逝的快乐,便想着,那果然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却是最最短暂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选择性记忆,总感觉小城的夏天比春天更惹人,花也开的更繁华。我最欢喜的合欢花、栀子花、荷花、白兰花都盛开在这个时节。
还不知道香水是何物的年纪,上学路上,看到拎着竹篮卖白兰花的阿姨,总会停下来挑一串个头最大、花瓣最新鲜的,挂在衣服扣子上。这是那个年代时髦的装扮,比喷香水更让人着迷。运气好的话,遇到挑着木桶走街串巷卖发糕的大叔,嘴馋了,就买上两块。用糯米粉做的、嫩白软滑的发糕,微微冒着热气,用新鲜的荷叶包着,递到手里的温度刚刚好。吃进嘴里,米香里裹着荷叶的清香,心里也仿佛盛开了一片荷塘。
放学回了家,顺手在楼下的花园里,摘几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随意养在玻璃杯里,第二天准能被花香叫醒。小时候只觉得栀子花面上看着淡雅,小清新一枚。香气却如此浓烈,个性的很。后来看到汪曾祺先生在《人间草木》里写——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顿时哑然失笑,果然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花。
没有空调的南方夏日,几乎是360度24小时的热。烦闷不能食的时候,只要妈妈炒上一盘红辣椒藕簪子,食欲马上回归。细长白嫩的藕簪子切成细段,和着同样切成小段的尖红辣椒,热油爆炒,出锅前撒点味精和盐,最简单不过的做法,完美的保留了藕簪子清香甜美的滋味。红辣椒一定要是最辣的,这样炒出来的藕簪子才够爽,让你完全停不下口,一大碗米饭转眼就见了底。
午睡之前,先在邻居奶奶家的井里,打上一盆清凉透澈的井水,西瓜、桃子一股脑全丢进去,再往大竹床上横七竖八一躺。睡醒了,水果也凉透了。脆甜的桃子一口咬下去,浑身爽利,暑气全消。晚上热的睡不着,抹上一身风油精,卷着草席便爬上屋顶,摇着蒲扇数星星,不知觉就去会了周公。
桂花树渐渐冒出嫩黄的花蕾,夏天才算是真真过去了。家门口的桂花树长得异常高大壮实。花开正盛时,爬上枝头细细剥下花蕾装进瓶子里。新鲜的花蕾压在手帕里,隔天拿出来用,妈妈再也不担心我浪费花露水。阴干后的桂花,最喜欢在喝藕粉的时候,撒上一些。刚冲好的藕粉,热乎乎的,熏着花香也变得浓郁起来,每一口都是幸福。
来北京后,桂花树成了稀罕物。再也闻不到桂花香的失落,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有一年中秋,在颐和园的桂花盆景里,捡了些掉落的花瓣,放在鼻尖下的瞬间,感觉心中的某一个地方,终于被填满了。
虽然,我出生的小城只有巴掌大的地界,却给了我最初也是最丰盛的滋养。人生过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生长在那座小小的江边小城。每一次重回故土,看着曾经熟悉的地方慢慢变了模样,甚至消失。我唯一可以守住的,大概只有脑海里这些零碎却鲜活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