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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则哥下个月就结婚了”,妈妈说着,盛了碗豆浆粥放我跟前。我手里夹着的豆腐停在空中片刻,机械地被送入口中。
“听说他这媳妇是相亲认识的,八成是被家里人催得紧了。姑娘家是北京人,二十六了跟你哥同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蛮靠谱的。你兰姨啊,等着抱孙子喽……”妈妈絮絮叨叨着,没注意到我变了的神色。
我出生没多久时,大人们告诉五岁的正则,隔壁添了个妹妹叫萌萌,他撒起脚丫就跑进我家,趴在摇篮边歪着脑袋看一身奶味的我。
奇了的是,谁推都哭闹个没完的我,正则一推就安静了。这事我妈当成奇闻谈了二十年,一听她谈起这事,不管几百遍还是几千遍,我都乐意听完。
如果换做其他话题,我早开始怼她了:"一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必要翻来覆去说那么多遍吗?"
我呀呀学语时,发音不准。每每想喊“正则哥哥”,都喊成“正则得得”,奶声奶气的。开始时,妈妈和兰姨还纠正一下,久而久之她们都习惯了。
正则爱折腾昆虫,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他高二分班时选了物理生物班。
他用小刀解剖一只毛毛虫,用尺子刮掉蝴蝶身上的粉,用砖块把一只蝉砸扁。更绝了的是,他捉来一堆西瓜虫扔我鞋里。
我被吓哭的次数,不计其数,常常一脸崩溃地回家。一觉醒来,又跟从未受过伤害似的,一口一声哥哥地搂着他说这说那。
而他,在我的成长中也的确扮演了兄长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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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童年遍地芬芳,有翠绿的青草地,有成片的花海,有望不到尽头的田野。正则领着小小的我,四处奔跑。
那时的我扎着两个朝天辫,总有大孩子上来揪着玩。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惊恐地看着他们,动都不敢动。
到后来,两嘴一咧,大哭了起来。正则正从小卖部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根棒棒糖。他看到这一幕,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一个坏孩子的后脑勺上:“谁再欺负萌萌,我揍扁他。”
赶跑了他们,他塞一颗柠檬味的棒棒糖在我哭得张开的嘴里。我咂了会儿,忘记了哭。
从那以后,再没坏孩子来欺负我了。“哥哥会保护我”,这个想法让我很有安全感。
一个下午,正则说了句"跟我出去探险吧",便右手拿着个逮蚂蚱用的玻璃瓶,左手拉着我,走上了一望无际的田野。
小小的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当路途远到四周望不到房子时,我仰头望了眼他,嘴里哼哼唧唧,身子扭啊扭。
正则低头和我对视,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又乖乖跟上。
天公不作美,出门时万里无云的天空逐渐布满了乌云。紧接着,雨点滴落,雨势越来越大。
原本干燥的土地,被雨浸得湿漉漉,鞋子踩上面黏糊糊。骤然降低的气温中,穿着白纱裙的我"阿嚏、阿嚏"了好几声。
正则扯下身上的深蓝外套,包裹住我,扣上扣子。然后,蹲下身子让我趴他背上,抱住他脖子。小小的我趴了上去,随着他的奔跑颠簸着,没多久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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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沙漏中的沙子,从缝隙中渐渐溜走。转眼间,童年已成了旧相册中封存的照片。
我到了豆蔻年华时,正则已快要高考。那个时候的我,有了性别意识。
再见面时,看到正则高大的身影,我的心跳总会加速。想说的话在心里转了几转,终究什么都不好意思说。原本就越来越内向的我,在他面前接近一个哑巴。
每每此时,他都不知是发坏还是安慰,上来捏捏我的脸蛋:“行啦行啦,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屁孩。”
这句话让我有种秘密被揭穿的羞恼,心里抗拒得很。总是隐隐希望,他能把我当成个少女。
我网购了各式发卡、发带和裙子,没事就瞎折腾。有时也用妈妈的口红和粉底液,现在想来何其多余。清水出芙蓉的年纪,压根不需要施粉黛。
每次出门前,我都会站镜子前打扮自己一番,渴望着又害怕着出门时撞见正则。
周末时,我跑到新华书店买了诗经、宋词和菜根谭,闲时便翻阅,渴望着有朝一日"腹有诗书气自华"。
许是高三的课业太繁忙,这一年来都没遇见正则。我的希望和担忧,都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不过,内外兼修的习惯倒是保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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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高考结束后,我的暑假不久也来临。在一次穿着墨绿色长裙出门买奶茶时,我在楼梯口偶遇从外面回来的正则。
我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惊讶,许是感慨昔日的小不点出落成了有模有样的少女,许是因为太久没遇见。总之,他沉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这一幕在我的心里预演了无数遍,我抿嘴一笑,迎接他的目光:“正则哥哥,好久没看到你。”
“萌萌啊,哥哥带你去兜风。”回过神后,他打了个响指。
熟悉的语气让我放松下来,顿觉之前自己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不仅无意义,而且可笑。
出门后,他坐在红色电瓶车上,努了努嘴:"上车!"
"去哪里呀?"
"不告诉你。"
"可是我想知道我们去哪里玩呀?"
"未知不也挺好的么?能有所期待。"
我坐了上去,双手微微扶着他的腰。下坡时,正则喊了句:"萌萌抱紧了啊!"
离城区渐远,呼呼的风里,我结结实实搂住了他。我想起童年的那场雨,淅淅沥沥地在心里下了好多年。
"女孩子娇气喽,如果带个男的,摔就摔了,带女孩子我都得小心翼翼。"
心里有种不明不白的酸涩,他的车带过多少女孩呢?车子平坦时,正则开始狂嚎起林俊杰的《江南》。老实说,他的嗓音条件还真不赖,只是天赋不佳。
我在歌声里逐渐放松,未见面时的那些小心思都烟消云散。我站在脚踏上,扶着他的肩膀缓缓站稳。道路两边的树缓缓后退,蔚蓝天空一丝云儿也无,我两手张开:"我飞起来啦!"
"不是吧,车都快没电了,慢得跟龟一样怎么飞?"
路过一块坑洼处,车子轻轻抖动了下。我"哎呀"了一声,俯下身子抓紧他的肩膀。
"你坐下来!这样太危险了。"
"那好吧那好吧。"我嘟囔了句,带着撒娇。
"天哪,萌萌真的好萌,你家里人给你取这名儿还真诚不欺我也。"
"哥哥,你以后要去哪里上大学呀?"
"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咋了?你想跟我在一个城市吗?"
"没有啦。"知道他是无心之语,我还是羞红了脸。
"南京。"
风太大,我听不清,大声问了句:"啊?"
他没再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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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了海边,一个可口可乐瓶子和几颗烟头散落在地上。我脱下鞋,在被太阳烤热了的沙子里走了会儿,不时被贝壳之类的东西扎到。
看到块大石头,我坐了下来。正则抱着胳膊站我旁边:"萌萌,对着海大声呼喊,所有的不开心和堵着的闷气都能融化在海里。你要不要试试?"
我把手窝成喇叭状,对着海天相连处运了运气,内敛的性子终究让我一声也发不出。我转头望向他,夕阳遍布他的周身。一切都是朦胧的,好似童年看过的日漫。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我们一起听歌吧,放一首老歌。"
"嘿,小小年纪还喜欢老歌。待会儿你看看哈,拣些漂亮的贝壳回家。"他坐下,掏出手机,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韩宝仪甜美的声音传来。
漫天的云霞交织着音乐,酿成了年少记忆里的一杯佳酿,醉了我许多年,许多年。
听着听着,天远了,海远了,整个世界都离我远去。我轻轻靠上他的肩,闭上眼。许久,听到一句:"萌萌困了吗?"
声音轻轻柔柔,让我不禁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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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一个晴天,正则推着个灰色行李箱就要出发。那天我去送他,在楼下花坛边塞给他一张旧照片。
襁褓里的我肉嘟嘟,哭得一脸通红;坐在板凳上的正则拿着个拨浪鼓,笑得一脸灿烂。右下角的日期,写着一九九六年八月三日。
我的泪涓涓而下,无声无息。用手背抹一把,眨巴着眼看红砖楼在碧蓝天空中的轮廓线。
"哥哥,你……知道吗?轮廓线在……英文里是skyline,这个词……是不是很美?"我抽噎着,停顿了几番才囔囔着把话说完。
他把手伸到我脸前,顿了下,又移到后面拍了拍我的背。
"没事的,萌萌。"他的笑像蒲公英,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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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我升入初三。那一年,微信火了起来。妈妈把手机搁我跟前,摁下语音键:"萌萌快跟你二姨说句话,语音方便得很呢!"
我望着手机,内向的毛病又犯了,憋了半天就憋了两个字"二姨。"
"嘿,这孩子!你二姨去了澳洲二十年,都没见过你几次,想听听你的声音。说句话看把你吓的,什么出息!小时候还大大方方,现在不知怎么搞的……"
我默默无声地走回自己房间,却在吃饭时戳妈妈的手机玩。妈妈问起,我就说:"看看公众号文章积累作文素材。"
我在联系人里找到"林正则"的名字,点开他的朋友圈。里面都是图片,栖霞山的枫叶红,玄武湖的明月夜,白鹭洲公园的画舫......这些好听的地名我甚是向往,于是偷偷记在了小本子上。
夜晚,蛙鸣阵阵。我推开成堆的作业,摊开日记本,写下几个大大的字:"哥哥,等着我长大。"
觉得字不好看,撕掉了又写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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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车轮一路往前滚动,转眼就到了二零一四年。我三个志愿全部写南京,最终,被第一志愿录取。
"我这有你正则哥微信,你加一下,到那后和他联系。我们家萌萌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你又是个缺心眼儿,有个老乡也好有个照应。"临行前,妈妈边往我行李箱里放衣服边叮嘱着。
"行啦行啦,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啊。"
心跳砰砰砰的,脸上却摆出不情不愿的表情,加了正则的微信。那一夜,我是抱着手机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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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一的时候,正则已经工作了。虽同在南京,而我住长江南,君住长江北,总没机会见面。
重逢已是数月之后了,那时栖霞山的枫叶已经红遍。坐了很久的公交,下车时已近黄昏。
不远处,正则挥着手里的票和冰棍,大声喊着:"萌萌!萌萌你近视呀,看这边!"
拿到票,我嗔怪道:"怎么买得那么早,我有学生证啊,可以半价的!"
"也是,我忘了哈。"他笑嘻嘻地,弹了下我的脑门。
正则两步作一步地爬,我背着包哼哧哼哧跟在后面,没多会儿就崩溃地坐在了台阶上。正则回头看时,笑得一脸小人得志:"邱萌萌,乌龟都比你爬得快!"
我都要哭出来了:"你不扶我也罢了,还嘲笑我!"
他这才走下来,拎起我的粉红书包,揉了揉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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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早晨,正则给我发来一张图和一条语音,图里许多萤火虫飞舞。
我关上床帘插上耳机,点开后听见他说:"去灵谷寺看萤火虫吗?"
我秒回:"好啊好啊。"
一片漆黑中,我们沿着山路往上走。心里不禁思考,我和正则算是在谈恋爱吗?他常约我一起游玩和吃饭,情侣才会一起做这些吧?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算啦算啦,人生难得糊涂,没必要事事看清,享受当下才是正经事。我安慰着自己,从包里掏出两颗朱古力,把手背在背后:"哥哥,你猜糖在哪个手上?"
"哪只手都没有。"
"我说有就有,你猜嘛猜嘛!"
"那就左手吧。"
"好聪明的哥哥!"我把朱古力塞给他。
其实,两只手各有一个。
终究是没看到一只萤火虫,大概是季节不对。我抬头看了看树枝间的明月光,喃喃道:"哥哥,其实我不是来看萤火虫的。此行于我而言已经圆满了,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夜晚。"
他沉默,许久说了句:"萌萌,我打算考研,可能……嗯,要去北京读书。"
这回换我沉默,他继续说:"技多不压身,对吧?刚好我舅舅在那所学校当教务主任……"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我突然开始叫喊,声音在一团黑暗里尤为清晰。我拼命去忍流出的泪,鼻腔酸涩得发疼。
归程默默不语,我心不在焉地低头玩游戏,路过南理工时,我突然恶狠狠来了句:"这就是男理工哦,据说男的特别多,如果考研了我真想考这儿来,女生少我就成熊猫了……"
他像个大人原谅小孩任性似的,轻笑了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抓起他的手,甩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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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持续骚扰正则。有一次,他回了我句:"别烦了!经理正在看我手机,你刚刚刷屏发表情让我太尴尬了!"
我抱紧被子,呜呜哭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又是一连串文字发过去,责备他又没提前说,我怎么知道经理在看。发着发着,我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晚上看剧时,他的信息闪了出来:"对不起,萌萌,白天事情太多,拉黑你是无奈之举。"
我本想装高冷的,一不小心破了功,又开始絮絮叨叨告诉他我今天看了《父母爱情》,梅婷如何如何美丽,中午吃了酸菜鱼,味道如何如何正。
他听着,耐心和我讨论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第二天醒来,看到他的朋友圈里有一段在KTV唱歌的视频。
我不知怎的,发起神经来:"一起唱歌的有没有女的啊?我小时候看你朋友圈,就知道你身边女的多!"
十二点左右,他回了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别看你现在才大一,大学四年一晃而过的,比你有生以来任何一个四年过得都快。利用这四年,多读书多实践,提升自己,别陷在小心思里无法自拔。还有你真是太宅了,要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我索性关掉手机,拉上床帘睡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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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正则考研成功,我请他吃羊肉火锅庆祝。之后,我们漫步于秦淮河畔,月光映照着河面,我们坐在长椅上。良辰美景,有心上人共赏,世间哪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他把我揽在怀里,在我额头轻轻印下一吻:"邱萌萌,以前总把你当小孩子。你出生时,就一直看着你长大。今天……我觉得你是个女性。"
他单手解开我的扣子,一颗一颗,把手伸进去。冰冷的触感我让不由自主缩了下,他捏住我的一点,缓缓揉搓。酥麻传遍全身,我像一只乖猫偎在他怀里,由了他去。
我控制不住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不知廉耻。而后,融化在月色里。
他俯下头,用吻堵住我的丝丝呻吟。我伸出舌头,他微微使劲咬了下,在我的错愕中,转为温柔而缠绵的吻。
"跟别人有过吗?"声音好听得让人忘了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我愣怔了几秒,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本想回答"没有",却不知什么心理,认真回了句:"有过啊,挺疼的。"
他手指暗暗加力,疼得我声音都变调了。猝不及防,他发泄似的咬了下我的唇。
"哥哥,去你床上吧。"我用一种自己不熟悉的语调,媚媚地说。
听到"哥哥"二字,他似是浑身僵了下。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吻从唇间转移到嘴角,而后是脸颊。这一吻,几乎不带任何情欲。
他轻轻抚摸我的背,像抚摸一个小婴儿。
"萌萌,回宿舍吧。"
"啊?"我有些惊讶,仰起头欲和他再度亲吻,他却一偏头,我的吻落在他的嘴角。
"我给你打个快车,回宿舍吧。"
我们默默地往回走,谁也没说什么。上车前一刻,我忽然喊了声:"正则!"
他笑了笑,冲着我挥了挥手。上车后,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泪雨滂沱的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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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后,正则再没找过我。而我那段时间为自己找了很多兼职,白天当服务员,晚上当家教。回宿舍后,倒头就睡。
偶有手痒痒的时候,索性把手机关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不是多潇洒的人,只能逼迫自己做其他事情填满生活和头脑。
二零一五年的秋天,我翻起他多年前的朋友圈,一个人背起背包走过了他走过的所有路。浦口火车站、白鹭洲公园、中华门城堡、奥体中心、南博民国馆……所有冷门热门的景点,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巷。
在看过《触不到的恋人》后,我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想,会不会在路上遇见五年前的正则哥哥呢?
然而,生活不是电影。我站在中华门的城墙上,望着人来人往的老门东,想着他笑时的模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时会想,如果我早五年出生,会不会不同结局?
也罢,也罢,人生不过一场生死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