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京城里最近有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京城最大的花坊流云阁里的头牌姑娘,柳莺姑娘,月底就准备不做了。这本应该寻常,花坊的姑娘没谁能做一辈子的。可是,她不是选择了某位身世显赫的世家公子,也不是从良嫁给一片痴情的书生,而是选择当流云阁的夫人!
消息一出,全城皆惊。
说起来,这个柳莺姑娘,也是个奇人。三年前只身一人来到京城,一进城门就询问最大的花坊在哪里。那时还是清晨,看门的小厮见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姑娘来敲门,差点没把她当成叫花子赶出去。她胆子也大,明明身形看着纤细,长途劳顿浑身疲惫,硬是用眼光镇住了不耐烦的小厮,逼得他去叫来了管事的夫人。
段夫人也还记得那一天,她看着这个样貌并不出众的十六七岁姑娘对自己说要卖身,也觉得就是个笑话。“你多大了?”“十六。”果然,十六岁!都当娘的年纪了,花坊里多的是娇滴滴十二三岁的姑娘,待个两三年,十五岁也就得开始考虑从良了。这丫头都十六岁了,样貌也就寻常,流云阁什么地方,她想卖身就能卖吗?
她没好气的说,“敢情你这是把流云阁当善堂了,十六岁还卖什么身,去去去,家里缺银子去西街当铺瞅瞅。”可是这姑娘像完全没听到段夫人语气里的嘲讽,淡淡的说到,“我会唱歌。”段夫人听着她开口,心里也是忽然一动,这嗓子,好像真的不错。“那你唱两句。”
只见她施施然放下手中捡漏的包袱,又整了整衣襟,从容施了一礼之后,开口唱到,“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声音不高也不大,但是那感觉就仿佛春日里拂面的微风,轻轻柔柔的掠过旁人的心头。
段夫人如遭雷击一般,半天回不过神来。在旁人耳中,这是难得一见的悦耳嗓音,在她的眼中,这就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是不需要任何雕琢就已经完美的美玉!可是,她已经十六岁了。想到这,段夫人又犹豫了,她在流云阁的时日也不短了,一直位置也很尴尬,手底下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姑娘,要不,这次赌一把?段夫人眼神闪烁不定,那姑娘也沉得住气,静静站在那里。
“姑娘,既然你也十六岁,用不着我跟你解释花坊是什么地方吧。”段夫人慢悠悠的开口,“你若是真的进了这道门,以后的日子就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了。”“是。”段夫人轻轻踱了两步,“你确实会唱歌,但是这容貌,在流云阁只能算得上最末端,这里可没有你想象中的大富大贵。”“是。”“你叫什么名字?”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段夫人可以看到那双看上去仿佛平静无波的眸子。“奴婢没有名字。”“那么,以后你就叫柳莺。”
十六岁的大姑娘柳莺,就这么卖身进入了流云阁。当年的卖身价格是10两银子,段夫人本以为她会立马把钱送回某个残破家里,没想到她头也没有回就住进了流云阁,第二天托人买了一把上好的琴,花费恰好10两银子。竟是真的无父无母,孑然一人。
谁也没想到,半年之后,柳莺姑娘忽然名满京城。
02
二月十九,观音诞辰。
京城外的观音庙本来就香火鼎盛,这天更是人山人海,挤满了男女老少。出城的路上也有不少推着车的小贩,兜售些糖水点心之类的小玩意,热闹异常。
那天,段夫人带着柳莺早早出门,马车停在一个茶铺边上。她们在等。其实也不是什么小道消息,每年这个时候,也是京城里一众公子哥儿外出游玩的日子,二月虽然天气还略有寒意,但已经有了微微的春意。憋了一整个冬天的公子哥儿们,往往在此时趁机出来透透气。她们要等的,就是这些马车。这个茶铺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刚刚好在去观音庙的半路,在人们习惯了城外景色的位置,又还没有真正热闹起来,人也不多不少刚刚好。
柳莺端坐在马车中,没有一丝一毫松懈。段夫人看着她,心里很满意。这丫头年纪确实大了些,但是也比那些小丫头懂事许多,这半年不管是琴棋书画,姿态妆容,她都学得很认真,也学得很快。
段夫人唯二没有教她的,一是唱歌,二是房中术。唱歌就不用说了,柳莺的天赋比任何人都高,也无需有人再指导。而房中术,柳莺进流云阁的第二天,就坦白了自己并非处子之身,把段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但事已至此,段夫人也只能自认倒霉。半年过去,眼前的柳莺已经完全脱去了当时灰头土脸的样子。头上梳着随云髻,身上着一件鹅黄色的轻纱,明眸皓齿的一张脸,表情温文尔雅,不见半点轻佻,哪里像流云阁的姑娘,像是某位府上的大小姐。
车厢内很安静,两人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哗声,柳莺微微低了低头,“夫人,那我去了。”段夫人也点了点头,“你去吧,对你我一向是放心的。”柳莺又福了福,出了马车。
她在茶棚里一个角落坐下,示意小二哥上一壶清茶,然后将背在身后的古琴放下,指尖轻抚,弹起一首《阳春白雪》。
好巧不巧,这次来的人当中,正好有丞相家的二公子沈文。沈文最好古琴,在他眼中,万般乐器,都不如一张琴。眼前寒意未去,春色还早,耳旁听到这首阳春白雪,他忍不住拉住身下的马,细细聆听。沈文虽然不及他大哥,但是在这帮公子哥中,已经算是领头人物。见他停了下来,大家也只好纷纷停下,有些不太懂音律的人,开始四处张望,在这路边,哪来的琴声?
待到一曲终了,沈文才缓缓走到柳莺桌前行了一礼,“姑娘有礼了。”柳莺没有起身,只是福了福,“公子有礼。”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已经经过训练的声音更是软糯,沈文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猛的撞了一下。
那一天,这位丞相家的二公子,没能走到观音庙。甚至晚上也没有回府,径自歇在了流云阁。这等风流韵事,是大家茶余饭后最喜欢的闲话内容。顿时,流云阁新来的姑娘柳莺,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03
听说柳莺姑娘的最后一次待客,简直可以称得上京城最近几年顶热闹的场面了。当然比不上皇家的几次节庆,不过流云阁给她预留了整整一座院落待客。楼上自然是各大府邸的公子哥儿们,楼下竟然允许出得起价钱的普通商户进场,陪坐的也都是寻常难得一见的说得上名字的姑娘们。柳莺姑娘当晚一共下楼来两次,最后一次还当众弹奏一曲。虽然没有听到她传说中曼妙无比的歌喉,已经让在座的众人如痴如醉了。
沈家二公子,听说当晚在楼上呆了整整一夜,天亮才回到丞相府,随后就闭门不出。他对柳莺姑娘的深情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本来大家都认为柳莺姑娘注定要嫁入丞相府,丞相府啊,哪怕是一个小妾,也是何等荣耀。但柳莺姑娘选择了继续留在流云阁当夫人,也就是终身不嫁,给大家留下了无数有关爱情的揣测故事。
各种版本的故事在京城中流传的时候,没人留意到,那天晚上,流云阁的后门发生的另一件小事。
段夫人冷着脸站在门口,几个流云阁的下人按住了一个明显已经有点醉意的年轻人,“听说你知道些柳莺姑娘的事情,说来听听。”那年轻人脸上满脸不在乎,“柳莺?别开玩笑了,她就是我们村子里李老头的儿媳妇。可怜的李老头,好不容易取个儿媳妇进门,没想到是个扫把星,儿子被克死了,孙子也被克死了。然后这女人就跑了。”
段夫人的脸色更阴沉了,“人那么多,晚上灯光也昏暗,会不会看错了?”“看错?我呸!”那年轻人明显已经醉了,说话也有些不清楚,但是还是不改口,“那娼妇嫁进来之前,就是会唱歌,要不怎么把李老头的儿子迷得昏头昏脑的。一个姑娘家,还喜欢抛头露面唱歌,可怜的李老头,怎么没早点发现她就是个小娼妇,不然也不会被害得家破人亡。”
段夫人还想再问,忽然一个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竟然是沈文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铁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莺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年轻人喝多了,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他恍惚间还是看到了柳莺的身影,不由得破口大骂道,“小贱人,克死了李老头全家还不够,还在这里勾三搭四,我们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沈文很愤怒,也很疑惑,他转头看向柳莺。柳莺站在光阴交接的位置,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我不认识他。”沈文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仔细看着她的脸,半晌后,朝身后挥了挥手,“这人酒醉放肆,不小心跌进阴沟里摔死了。”身后几个下人毫不迟疑,拖起人就朝外走,那个年轻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哭爹喊娘的叫嚷起来,但很快就被人捂住了嘴。柳莺神色自若的任凭沈文打量,完全没有对前面几步远的人的生死有丝毫反应。沈文此时才放下心来,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姑娘,才不是那个谁口中的娼妇。他携起柳莺的手,又走回了屋里。段夫人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也跟了上去,没人回头看一眼那个即将跌死在阴沟里的年轻人。
这真是一件小事,小到没有在任何人的心里留下一丝波澜。
04
柳莺姑娘,不,应该说柳夫人不接客以后,在京城的名气依然不散,原因在于她手底下的几个姑娘很不错。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貌美如花,但是都秉承了柳夫人一贯的作风,声音轻柔,善解人意。尤其是一个叫柳婉儿的姑娘,简直是柳夫人当年的翻版,柳夫人常常开玩笑说,若她有个女儿,也就如此这般了。
柳婉儿不仅样貌出众,那一手古琴也是弹得极好,虽然没有柳夫人当年的好嗓子,但胜在只有十四岁,像刚刚盛开的牡丹花,娇美可人。和柳夫人当年不同,最开始就被沈文相中,旁人再不方便下手。柳婉儿至今还保持着处子之身,没有任何入幕之宾。这就让她的身价更高了,每天去流云阁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可柳夫人总是说,不着急,再等等。这一来二去,热情也就渐渐淡了。
京城是个不缺热闹的地方,这一晃眼,三年一次的官员述职日子到了。各大外放的知府们,将军们,各自带着大批人马入京。他们原本在京城的府邸也热闹起来,打扫屋子,收拾庭院,采买物件,忙的晕头转向。许多当地没见过的稀罕玩意也在市面上流行了起来,西面胡人的首饰、南面带回来的胭脂水粉、布料衣裳,还有各项吃食。
也就在这时,流云阁放出话来,柳婉儿姑娘的成年礼日子,也定下了,就在三日后。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在等这个。京城的人多了,外放的也都回来了,这出售阔绰的人不就多了吗?柳夫人也是好算计。不过这也不关普通老百姓的事,在他们看来,有热闹看就行。
柳婉儿的成年礼,和半年前柳夫人的最后一次待客相比,热闹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又略有不同,原本京城里那些闹腾的公子哥儿们,这次稍微安分了些,而随着父辈回京述职的公子们,就嚣张得多了。
他们三年不回来,错过了柳夫人的热闹,只能听到坊间有关她的各种传言,心里早就痒得不行,这次柳夫人手下最出名的姑娘成年礼,几个人相互斗狠要拿下。最后,江州知府的儿子甩下十锭金子,总算赢得了留下过夜的权利。江州是富庶之地,江州知府的儿子自然财大气粗,京城原本的几个公子鄙夷的摇了摇头,并不跟他争,其他几个人没这个财力,也就无趣的离开了。
江州知府的儿子叫陈浩,是个无法无天的主。柳婉儿温柔的样子是他的心头好,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能在京城里留下这个一掷千金诨名也不错。他哈哈大笑着,跟着引路的丫头进到了内室。
没想到内室空无一人。他努力睁着迷离的眼睛四处打量着,看到床帏后面,有一个女子的身影,不由得嘿嘿一笑,原来在这里。他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猛地扑向那个妙人儿,力气大得扯下了床帏,没想到床上竟然只是一幅画。他顿时怒意丛生,一回头,眼前一花,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亮得他眼睛生疼。
柳莺一袭白衣,手持尖刀,没有半分犹豫,狠狠的向陈浩的胸口扎了进去。
“一刀是为了我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就被你占了去。”她瞪着陈浩惊慌失措的眼睛,“一刀是为了我相公,被你的手下毒打致死。”陈浩拼命挣扎,但是柳莺的力气大的出奇,他想叫,又想把胸口不断冒出的鲜血捂住,又想把柳莺推开,但是都不行。“一刀是为了我可怜的儿,你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最后一刀深深没入陈浩的胸膛,直至刀柄。
柳莺雪白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但是她的表情依然平静,她应该是想哭的,不过哭不出来。柳婉儿从一个隐蔽的门跑出来,带着哭腔抱住了她,她还是哭不出来。过了一会,门外已经开始出现嘈杂的声音,柳莺抓起床上的石枕,猛地敲在柳婉儿的后脑,柳婉儿瘫软下去。然后她平静的打开了门,“是我,我杀死了陈浩,他已经死了。”
<完>
武侠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