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京都,正是明媚灿烂之时。在御街上,一行四十余骑的队伍,正在缓缓而行。路上百姓纷纷走避跪伏。贵族则侍立于街侧,向队伍当先之人行礼。来者高眉玉面,华服骏马,身后贵族四五,武者过半,也都英武逼人。
“阿爹,这真是令人羡慕的威风啊”趴伏在地上的一个孩童,偷偷转脸望向队伍说道。
“臭小子,哪里敢偷看右大臣大人。快不要再惹祸了!”做父亲的虽然很紧张,但喝问的声音还是刻意压低,以免让尊贵的右大臣一行人听到。
“那便是藤原家之良驹啊。厄……”孩童只说了半句,便被父亲强行将脑袋按倒地上,啃了一口土。
藤原右大臣植忠,日本掌握最高权势的人之一。至少在平安朝崛河天皇时代,他的权势在公卿中居首。而在宽永年间,由他力主推动的宋化改革,得到了天皇的全力支持和以上皇为首的院政派的默许。随着改革涉及的方面增加和推行地方的增多,藤原植忠的大名传遍日本。作为改革的发源地和总部,京都的民众和贵族更是生活在这种强大的声威下。
藤原植忠此时心中正思量着民部卿藤原赖真的报告,界的商税再次减少。
藤原植忠领导的改革,吸取高丽改革轻视军事改革最终酿成暴乱的教训,决定学习宋朝的改革方式,政治、军事改革同步进行。政治上的改革,除了经济方面的新措施因为可以增加税收被迅速执行外。像改革官制和权力机构的措施都被一再的拖延。军事改革方面,虽然成立了殿前侍所,但因为改革经费的紧张,殿前侍所只保持在最初的四百余人规模,未能实现扩军。而界的商税,是改革经费的主要来源之一。
真是雪上加霜啊。藤原植忠想到。
目前所面临院政派和公卿派的抵制,藤原植忠等改革派早就想到过,他们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殿前侍所的建立和扩建正是重中之重。给他们这种底气的,是界港、敦贺港每年上缴的大量关税和商税。而且维持一支像殿前侍所这样的新式军队,花费远比改革派们预想的要多。
回到府上之后,藤原植忠便到书房中写了请柬,让仆从送到大纳言源俊房府上。而让自己的得力武士吉野平太接见了等候已久的阿部四郎。作为改革派的御用商人,除了从各项改革中获取最大利益外,阿部四郎也要很好地履行自己的义务,比如提供资金、情报和珍惜物品。这次阿部四郎有备而来。带来的礼物中有宋国的山水画,佛像,佛经,佛珠,以及最新的工艺品和四万贯的交钞。
吉野平太招呼阿部四郎喝茶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个月界港商税再次降低,右大臣很不满意。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也听说了。应该是淡路方面的原因,毕竟在那里贸易不需要交税。”
“除此之外呢?”
“界港商人的情况,我并不是很熟悉,不过我听说他们最近在和信屋当主中山俊信交涉,双方可能希望联合起来,游说朝廷降低商税税率。”阿部四郎淡淡地说道。
“降低税率?”吉野平太眯起眼睛,继续说道:“失礼了,请继续。”
“是。听说还希望取消过境税和关卡厘金。毕竟现在的税率,界港的商人们经营的大部分货品盈利不足。”
“中山俊信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吉野平太问道。
“我会抓紧打探,仅从别人转述来看,他希望能让界港商人和北陆商人参与到改革中来。”阿部四郎微笑道。
“哈哈,有意思。”说着吉野平太饮了口茶,身子前倾道:“那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说完又坐直了身子,微笑着看着阿部四郎。
“小人的一切都是右大臣所赐,除了忠诚,小人一无所有。”阿部四郎也将身子前倾了说道。
“好了,就这样吧。还请阿部君加紧留意此事。辛苦了。”
“份所应当。”阿部四郎低头倾身道。
直到吉野平太的脚步声渐远,阿部四郎才直起身子,面带愁容的离开右大臣府,赶往自己的落脚处。
源俊房从殿上回家没多久,就接到了藤原植忠的请柬。准备了一番后,便乘车赶往右大臣府。路上源俊房遇到了同样去右大臣府的院政所别当,正四位上村上入道参议正廉。于是二人结伴同行,在午时前抵达了右大臣府。此时右大臣府上,公卿贵族已有二十余人,众人用过饭后,又一起欣赏歌舞,和歌作词,品茶论道,好不热闹。
不知不觉间过了两个时辰,众人便先先后后的离开,只有源俊房和村上正廉被藤原植忠特意留下。藤原植忠将二人请到自己居室,将阿部四郎所带来的宋国佛像、佛经拿出来和二人品评。源俊房不但是大纳言,还是日本佛画派的权威人物,对佛教造诣颇深。而村上正廉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本身修养便与众不同,加上出家的缘故,对佛经的喜爱和钻研也远超藤原植忠。因此三人说说停停,渐渐谈论到中古至今之变化,源俊房和村上正廉心中有数,也便顺着藤原植忠的话说下去。
“今日之改革,实乃不得不为之。宋国之盛,亘古未闻。我等若不革新,迟早沦为交趾形状。”
“高丽改革,行事急功近利,终致变乱。不可不防。何况摄关之设,尤为稳妥,自上而下,层层监督,循序渐进,必定事半功倍。”源俊房道。
“事务繁纷,民口众多,非一人之力可就。院政所经国有年,其中多为能臣干吏,推行改革必定更加顺利。”
“上皇虽有经纬之才,但陛下已然亲政,政务如何处理,还是要由陛下作最后决断。我等身为臣子,拾遗补缺,建言献策,身体力行为要。”藤原植忠道。
……
当村上正廉和源俊房用过饭后,藤原植忠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外,并目送它们的车马驶离。二人的车马分开后,源俊房吩咐家人赶往藤原植恕的府上递帖子。自己则回府更衣后,乘车赶去。村上正廉则在回家后,直接呼呼大睡去了。
而右大臣藤原植忠,则在书房内和自己的侄子——藤原三位头中将通政——商谈刚才谈话的结果。
“这样说来,勋旧们是不会同意做出让步了?”
“是这样了。源俊房的意见就是大兄的意见。院政所方面虽然同意改官制,但却不同意改革权力机构。”
“这倒是意料之内。当初默许我们改革,只怕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官制是虚,权力机构才是实。若要仿照宋朝进行全面改革,一定要变革权力机构。”
“不错。但是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弱了。一旦脱离开院政所的支持,不要说勋旧们,就是僧官们对付起来也会很吃力。”
“没有办法掌握北侍所么?小侄认为军力是保障改革的根本。高丽就是最好的例子。”
“村上家在北侍所威信极高。”
“那我们可以拉拢平家兄弟,他兄弟二人又有战功,又分属南北侍所……”
“拉拢平氏兄弟?他们好像并不支持改革。其实最可靠的还是扩军。”藤原植忠道。
“可是扩军却没有军费。或者我们可以考虑一下雍国的提议……”藤原通政低声说道。
“不行。日本的改革,不论成败,都不能让外人插手。雍国可不是散财童子。”
房中沉寂了一会儿。
“试试拉拢平贞义吧,平贞重……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上皇所用。借口军费不足,找机会裁减南侍所武士数量。”
“叔叔,恐怕院政所那里不会通过。”
“谁说要通过院政所?”
此时的阿部四郎,刚刚接到仆人的汇报,信件已递交给了界港商人里岛油三郎,嘱其转交中山俊信。当八月二丯十日中山俊信收到信件时,阿部四郎正在备后筹备货物。而中山俊信在回信之后,便连忙奔走于界港商人之间,为自己的商业联合体不断地宣传着,希望能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以引起朝廷重视,合力扭转日本贸易的危局。
二
九月初三,藤原植忠在府上听取了吉野平太的汇报。
“那么说来,商税减少,主要原因是淡路的自由贸易港政策?”藤原植忠问道。
“是。”
“除此之外的原因中,哪些比较严重?”
“关卡厘金、过境税……以及中山俊信正在筹划的日本商人联合会”
“嗯?那是什么?”
“一个联盟,希望能够参与改革的项目,降低税率。而且还研究避免交税的办法。”
“避免交税?”藤原植忠眯起了眼睛。
“他们正在界港、敦贺、山口、长丰、三村等地筹划自由贸易港的建设,建好后,将给当地官员交丯管理费。”
“像淡路港那样?”
“是。”
“居心叵测。”藤原植忠呼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向吉野平太吩咐道:“让阿部四郎十五日到兴福寺去等我。你辛苦了,退下休息吧。”
“荣幸之至。”吉野平太躬身说道,直到藤原植忠离开,才面带笑意的抬起头来。
藤原通政在稍晚些的时候,来到了府上,和藤原植忠说起南侍所裁撤的事情。事情并不如预想的顺利,裁撤人数虽然在勋旧派和改革派的配合下确定了下来,但院政所却一直没有盖印附属。而民部卿和兵部卿只能根据天皇的纶旨,停止向南侍所发放兵甲和粮秣,却不能将南侍所被裁撤的人员撵走和收回兵甲器具。似乎陷入了僵局之中。
“通政,这就是我要的结果。”
“哦,叔叔何出此言?”
“你对平贞义的拉拢怎么样了?”
“嗯?还可以,他倒是没有反对改革,好像对现状并无不满。看起来并不好拉拢。”
“这就对了。这才是平贞义。你等几天吧,如果我没有料错,这几天他就会拜访你了。至于平贞重那里,如果他不将人员遣散,就得由平家来支应粮饷。如果平家真肯用自家的钱粮来供养王师守卫京都,那也很不错么。而只要他遣散人员,那么他离开京都的时间不远了。”
“可是我听说好像有一个叫信屋的商团刚刚为平贞重提供了不少粮饷。如果有这种商团帮助,平贞重倒是不容易离开。”藤原通政皱眉到。
“信屋?”藤原植忠皱起了眉头。
“是。当主好像叫中山俊信,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北陆商人……”望着叔叔阴下来的脸,藤原通政渐渐停了话语。
初四,下午。平贞义借着难得的假期,来拜访称病在家的兄长平贞重。平贞重无聊的在院中练着射箭,旁边给他递箭的并不是他的仆从而是由村上正廉赐名,南侍所里有“捉鬼太郎”之称得中山正秀(中山俊信长子,幼名吉兰丸)。院中仆从见平贞义到访,连忙小跑向平贞重作禀报。
平贞重见状,便带着中山正秀来到平贞义面前,寒暄过后,他知弟弟有话要说,便将弓箭都交给了中山正秀,让他自去练习。得到这个机会,中山正秀十分高兴,行礼后,便自行去练习,而平家兄弟二人则到房中叙话。
平贞义因为得知南侍所裁撤的举动,所以十分留心。他自己暗自揣摩,再加上最近藤原通政的表现,判断这是藤原植忠想要拉拢自己兄弟。于是他便要来和兄长说清楚。劝他不要太直率,将别的路堵死。谁料平贞重并不在意,反而劝平贞义不要动摇。
“如果不服软,下次再裁撤兄长的武士怎么办?这次100,下次50,一次次下来,兄长都要自己养着么?”
“怎么会?正廉公那里还有铃木家不是么?何况中山家刚刚答应资助我们。”
“他能资助多久?能资助多少?兄长不要只看眼前。现在院政所虽然如日中天,但只要陛下比上皇活得久,你我此时的行为都将被一笔笔算清楚。”
“我们又不谋反……”
兄弟二人争论许久,也没有结果。平贞义连晚饭也没有吃,便匆匆离开了。
晚上稍晚些时候,藤原通政向藤原植忠禀告了平贞义来访的事情。
“他有没有说什么?”
“只说了些故事和传闻,再就是讲了些戎马之事。小侄没想到的是,他的和歌还真不错,茶道也中规中矩。”
“恩,我知道了,不给他点儿好处,他是不会轻易松口的了。丹波不是有山野乱党么?
明天发文,让他领兵讨平。”
“是。”
九月十五,阿部四郎出现在离兴福寺不远的仪仗中,除了勉力看看远处的天皇陛下外,中山俊信的回信也让他感到不安,这位活跃的商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还在信中提醒自己要注意改革的方法和接受批评意见。但这位先生似乎并没有仔细看明白阿部四郎信中的意思,那么接受阿部四郎的意见更是无从说起了。
难道他不知道已经迈向旋涡了么?阿部四郎心中无奈的想到。
在兴福寺的祈福活动,忙乎了整整一天。藤原植忠直到用过晚饭,才想起来召见阿部四郎。给他下个命令。
“除掉中山俊信。这件事,由你和吉野来负责。”
“是。”
“他最近有什么举动?”
“橘田屋已经被说服加入了那个联合会,界港的四大商人中有一个加入了,还有两个在考虑。”
“哼。橘田屋怎么会这么不谨慎?”
“听说是信屋将弥彦山的木材交换给了橘田屋。”
“哦?”
“橘田屋换给了信屋两个淡路港泊位。”
“有意思。他的船队现在在什么位置?”
“除了他本人带领的在界港外,另有两个人带领两支船队在宋、高丽之间贸易,分别是……”
“不用说名字”藤原植忠打断道,“你去告诉那两个人,如果他们按照我说的做,船队就归他们自己了。”
“是。”
三
平贞义从丹波得胜归来,已是十月初六,将公事铺叙完毕,隔了三日才来到兄长府上。这次作战,缴获不错,依功升任右近卫中将。本来并不像来刺激兄长。但昨日在藤原通政府上听到的消息,还是让他打消了别的念头,立即前来。想来再劝一劝兄长,不要过于鲁直。
此次平贞重家中倒是没有旁人,于是平贞义便直言道:“兄长,右大臣已经决定要铲除中山俊信了。您还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嗯?”平贞重差点儿站起来,“怎么可能?中山君多方奔走,一直在为改革出力,还要弥合新旧之争,为改革提供资金……”
“他只是一个商人罢了。”
“难道就因为他资助我们么?”
“兄长,你觉得中山君能弥合新旧之争么?”
“宋国不也有人做到过,为什么不可以?”
“不一样的。如今朝廷,以上皇为首的一方要打击以藤原植恕为首的一方,甚至是限制右大臣,所以上皇才需要我们这些武士,他要摆脱勋旧,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啊。如果真有人能弥合新旧,我们又有何用呢?”
“这是什么话,我们就算没有上皇支持,也一样会为国建功的。”
“但是您能成为殿上人么?”
“那是改革之前,改革之后,我们武家的地位一定会得到提升的。”
“改革由谁推动呢?不就是您现在抗拒的右大臣么?这种对抗有何意义呢?无论中山君能不能弥合新旧之争,最终都是要按照右大臣推动的改革来走啊!”
“不行。要告知中山君。”说着,平贞重就要起身吩咐仆从。
“绝对不可。”平贞义严肃的制止了兄长。
“您是要害死伊势平家么?”平贞义缓缓地说道。“这件事,是藤原通政告诉我的。如果我们真的说出去,伊势平家会有何种结局呢?”
平贞重闻言,缓缓的重新坐下,一言不发。
“并不是要您违背道义去投靠谁,只是请您不要倔强的和右大臣对立罢了。”
平贞重闻言疑惑的望了过来。
“右大臣推行的改革,一定会有很多人站出来与之对立的,您又何必冲锋在前呢?我们武家总是被公家瞧不起,那就让他们继续瞧不起好了。只要我们两不相帮,上皇、陛下、藤原植恕都得拉拢我们,这样我们武家才有机会获得尊重。”说到这里,平贞义直起了身体,“我从未听说到处哀告的人可以赢得尊重的。”
“这不是要做无根之柳絮,无本之野草么?这样一来,我们的钱粮都要仰赖藤原氏鼻息,岂不是授人以柄,又有何尊严可言呢?还不如保护好中山君,至少他比那匹良驹可靠多了。”
“如今的形势,我们能对抗右大臣么?不说右大臣手中的大义名分,就是您亲自领兵,能击败殿前侍所么?”
“……”平贞重闻言叹了口气,“不能。”
“兄长,还记得华安的行径么?手中有剑,袋中才有钱,只要我们平氏一门能继续壮大并掌握侍所兵马,又何愁没有钱粮,没有尊严呢?”
“我说不过你,但不能对中山君见死不救。”
“您还想怎么样?求救于那些只会吟诗作词耍弄诡计的勋旧么?还是您打算向院政所求助?院政所在裁撤南侍所兵马时,帮到您了么?您的兵马免于被裁撤了么?”
“这不一样,裁撤的阴谋是右大臣党羽和勋旧们联合发动的,院政所已经尽力了。”平贞重虽然直率,但对于裁撤事件的来龙去脉,却已经了然于胸。
平贞义闻言,呼出一口气,正色道:“这次中山君的事情,院政所也一定会默许的。”
“什么?!”
稍早些时候的村上正廉府上。已经进位从三位左近卫大将的村上正盛,正专心的和父亲体悟茶道。在素雅简洁的茶室内,清新的茶香淡淡的弥漫四壁之间,父子二人都闭目享受这难得的雅静。约三刻多些时候,村上正廉缓缓睁开眼睛,深呼吸了数次,方将茶具摆好,正身悦色道:“接下来,请让为父见识一下正盛的茶艺吧。”
“是。”说着,村上正盛侧身从自己带的茶具盒中将所需茶具一一请出,在身前摆放整齐之后,躬身向父亲说道:“孩儿所习知显流与光信流颇有不同,还请父亲大人多多指教。”
“请。”村上正廉正色道。
村上正盛闻言,便将白锦执于右手,神情专注的端起东向第一个茶具——日向烧青茶碗——至胸腹之间,认真擦拭起来,只见白锦在他手中如行云流水,清洁茶具如抚美人背,力道恰到好处,不发出半点儿摩擦之声。
第一个茶具清洁完毕之后,村上正盛便取出第二块白锦,开始清洁第二份茶具。这是一具播磨式紫杉木茶杓。那细长光滑的身杆在淡雅素洁的白锦中若隐若现,让人恋恋不舍。
接着是第三个茶具,第三块儿白锦。
……
村上正盛亲自将茶叶在手中暖了十息,然后才开始了正式的茶艺。其父也不再正襟危坐,而是躬身前倾,全神贯注的看着儿子,冲、洗、滤、泡等茶艺的细节,心中则暗暗和自己所掌握的光信流做出比较。
两人饮了一口茶后,村上正盛躬身道:“父亲,孩儿还是有不足之处,还请您多包涵。”
“嗯,泡茶的火候还是欠缺了些,不过,以你的资质,能到这种地步,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继续努力吧。”
“是。”
父子二人便放下茶具,又谈了些茶道、茶艺的窍要和故事,村上正廉便带着村上正盛来到自己的居所,坐定之后。正盛简要说明了最近的行踪。
“大僧正的茶道,是名空流吧。”
“是啊。比起孩儿的知显流要简洁有力的多,不过,这种流派似乎只有僧人们还在研习了。”
“嗯。你有幸领教唐土茶道真传,务必细心体会才好。微末处见真功夫。”
“孩儿一定牢记。”
“事情如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已经敲定了。大僧正那里接到了纶旨,并且还收到了源俊房阁下的信件。因此大僧正已经答应约束沿途寺庙僧兵了。”
“不能接受我去劝解的建议么?”村上正廉有些苦恼的问道。
“父亲,这次勋旧们看上了他在界的产业还有停在界港的船队。”
“川间永能?”
“是。”
“他就不怕将来有人也对他如此行事么?”
“利令智昏罢了。右大臣方面要彻查加入联合会的界港大商人……”
“愚蠢,愚蠢。”
“听说平家兄弟因此倒向了右大臣。”
“我已经听说了,你不要轻信流言。平贞重是十分重义理的。平贞义么,只要你在北侍所,就不用担心他会犯傻。”
“是。”
“上皇陛下对铃木家的决定已经默认了。毕竟上皇陛下十分想掌握一个先进的造船厂。木野亲王据说要被降臣籍。”
“我会再劝谏的。”村上正廉虽然知道此次行动已经为三方认可,但仍决定勉力一试。
四
宽永七年(绍圣十九年),十月二十。
中山俊信赶到了京都。因为阿部四郎的来信,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同时也在心里认为“良驹”还是有作为的。改革真进行下去会对日本有很大的帮助。因此抵达京都之后,除了让家仆给长子中山正秀送信外,没有告知其他人,只是一门心思的在住所里修改、补充他和其他商人总结的对改革的建议条目和即将推行的许可文书贸易制度以及随后的扶持手工业计划和自由贸易港计划。在这些计划里,中山俊信和他的合作者们,希望能团结起来,由朝廷授予若干行业的贸易特权,并以此来发展手工业,对抗宋国制成品的入侵,在日本手工业产品质量能够和宋国相当时,建立四至五个自由贸易港,夺取高丽的贸易份额,对抗华安的侵蚀。商人们在得到利益的同时,还将承担三个侍所的军费,以及必要的改革经费。如果朝廷肯废除过境税,商人们还愿意负担三个侍所的粮食消耗和日用品消耗。
当然,给公卿们个人的好处当然也不会被遗忘。
这份计划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中山俊信在给儿子的信中也说他现在全力集中于此,无暇分身,让儿子后日再来见他。
中山正秀接到自己仆从转交的信件时,正好在平贞重府上,便将父亲来京的消息,说与平贞重知道。平贞重心中惭愧万分,不敢直视中山正秀。只是安排了他去练习射箭。便回到房间中苦寻对策,眼看中山俊信这种一心为国的人被害死,平贞重是接受不了的,他必须做些什么。
苦思良久之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立即给中山俊信写了一封信,邀请他来家中参加宴会,这样只要中山俊信来了,他就可以把他硬留在这里。如此中山俊信就可以免于一劫了。即便有什么误会,也没关系。
但是家仆带回来的消息,让平贞重徒呼奈何,中山俊信拒绝了他的邀请。看了看练完箭后正在用饭的中山正秀,决定将他保护好,免得在侍所中吃亏。当晚,中山正秀便留宿在平贞重府上。
同一时刻,吉野平太率领的殿前侍所长刀甲队40名武士也准备完毕,在京都西南的明净寺周围驻扎。阿部四郎则在明净寺大殿里向神佛诉说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请求宽恕。
次日清晨。平贞义一大早就赶到了兄长府上,他已经得到了准确消息,今日便要对中山俊信下手,为防兄长冲动,前往救援,便决定亲自过府,陪兄长过完这一天。谁知来到府上时,却见兄长正在和中山正秀较技,正秀虽然在南侍所闯出了“捉鬼太郎”的名号,但即便穿着平贞重的盔甲,还是被只穿护胸和护背的平贞重打得左支右挡,狼狈不堪。
中山正秀刚刚一记重劈被平贞重躲过,接着就来了一记横扫,但非但没有击中平贞重,左臂却传来大力的袭击,瞬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起来吧。注意防范敌人的左斜斩。步伐要稳健。”说完踢了中山正秀一脚。此时平贞重已发现弟弟的到来,便吩咐中山正秀道:“你自己练一会,我去去就来。”
说完,平贞重便沉着脸走向自己的房间,平贞义向兄长行礼后紧随其后。在中山正秀向其行礼时,平贞义还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么早来拜访我,是右大臣的意思么?”进屋后,平贞重边坐下边揶揄道。
“兄弟之间当坦荡相待。小弟如有冒犯,任兄长打杀。但还请兄长以平氏一门福祉为重。”
沉默片刻。
“知道了。今日你这么早来,恐怕是有事发生了。我受中山君颇多恩惠,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心里实在不能原谅,消息传来之日,便是我出家之时。还请体悟我的困楚。”平贞重忧伤的说完后,向弟弟躬了一下身。
平贞义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伏身道:“弟不敢受。兄长是平氏一门希望所在,安危所系。为了伊势平家人众不被弃如蔽缕。还请兄长三思。”说完,便一直伏身不敢抬头。
“你的才能远胜于我。此次之后,我心不再宁静,再处断事务,只怕不能出于公心。平氏一门究竟是福是祸,都由你来决定吧。我会带正秀离开京都,回老家去观海,游猎,诵经,和歌,过些快活日子。你的才华虽高,还需谨记‘适可而止’四个字。”平贞重的口吻缓慢而庄重。
“正秀……我们可以补偿他啊,只要兄长还在南侍所,照顾提拔正秀不就好了。中山君不也希望儿子出人头地么?兄长把亏欠中山君的补偿正秀就好了。提拔栽培好正秀,就算今日中山君会命丧明净寺,他也会瞑……”
“哐当”。一声物体坠落的声音自房外传来。
“谁?”平贞义扭头道。
“正秀!”平贞重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立刻起身就要去追。却被同样起身的平贞义拦住。
“放开我,我要去把正秀追回来。那个小子会犯傻送命的!”
“还请兄长责罚。小弟实在不能让兄长追出去。为了平氏一门还请兄长放弃吧。让家里的仆从去追好了。”
“仆从……,也好,你快放手,我要去吩咐人手。”说罢,因为心中烦闷,手上加了一把力,将平贞义摔了出去。
当平贞重府上的仆役纵马追赶中山正秀的时候,中山正秀已经冲出了京都西门,让西门守卒颇为手足无措。连忙戒丯严城门,向殿前侍所报警。随后赶到的平贞重家仆,无法出城,只得如实回禀,平贞重闻言,闭目坐倒,一言不发。平贞义则挥退仆从,自己静静的坐在兄长对面,平淡的注视着他。
中山正秀方才练了几下,突然想到一个反击左斜斩的招数,连忙去向平贞重禀报。却不料闻听“今日中山君会命丧明净寺”一句,心神大乱,失神之际左手所持头盔坠地。接着他便一心只有救父的念头,拿了弓矢,穿过马厩夺了马匹,自平贞重府后门仓皇西奔。
出城数里,晚秋烈风吹醒了狂躁的中山正秀,他于马上仔细检查了所带武器,便只有他匆忙携带的一弓七箭和马匹腹兜中两根投枪。这投枪是平贞重所擅,中山正秀却并不擅此。即便如此不利,中山正秀的决心也没有动摇,反而加紧催促马匹,赶往明净寺方向。
明净寺前血迹斑斑,一路向南,一路向西南。中山正秀翻检尸体,并未发现父亲,心中不由欣喜,于是便沿西南一路血迹追踪,途上又见数具尸首,除了自家雇用的武者,还出现了一个殿前侍所的武士,中山正秀认识他,此人是从南侍所抽调至殿前侍所的。
是右大臣要杀父亲么?这又是为什么?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便不再细想。更加小心的追了上去。
约摸追了一炷香功夫,便闻听得前方传来厮杀之声。当即垂弓搭箭,纵马疾驰,冲向前方。吉野平太正在全力围攻中山俊信的护卫,眼看仅有七八人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正要指挥井上组从右翼突击,却听见手下报告,后方有人马来袭,因为这种意外状况,便暂停了井上组的突击,转而让其迎击背后之敌。待井上组来人报告,对方只有一人时,吉野平太都觉得自己多虑了。
井上宏孝看着远处的年轻人,一身精良盔甲,马匹也是上选,便有些迟疑。当先发话道:“我乃河内井上家权左近卫门……啊!”说着便大叫一声,面门中箭坠马。其余人众见组头战死,皆奋勇向前,务必要擒杀逆贼。
中山正秀却并不停留,又在马上连发两箭,射中一人,便立即躬身,取投枪,顺势避过当面来人的长刀直刺,接着挺身扭腰,向刚刚错马而过的敌人后背奋力掷出手中投枪,因为左脚支撑,右脚便得发力,投掷之后,左肩迎来敌人一刀。巨大的冲力袭来,中山正秀便已缰绳脱手,肩甲崩裂,险些摔落下马。中山正秀不待呼痛,便右手执缰,操纵马匹,躲让避走,朝井上宏孝奔去。行至附近,强忍痛疼,换左手执缰,探身右下方,顺利取了井上的战刀,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冲。井上组剩余七人,或先或后,或左或右,皆回转马匹,紧追其后。
中山俊信正在陷入苦战,他刀枪不精,弓马不熟,只是在依靠一杆打不准的火铳威慑敌人而已。现在他已经陷入混乱,来龙去脉都来不及理顺,只是希望这是一场恶梦。但天不遂人愿,随着护卫的武者一个个的损失落马。一股绝望之情渐渐浮上心田。
忽然见敌人后方一阵慌乱,中山俊信不由大喜,大声呼叫:“援兵来了,援兵来了。”己方士气为之一振。但很快就发现,所谓的援军只有一个人。
“那是……正秀?!”中山俊信喃喃的说道,说完后一幅惊呆的表情。
中山正秀独力冲向吉野平太的后队,吉野平太吩咐自己的旗头八野次郎率四人上前迎击。同时命令丹波组和多田组加紧攻击。
“两个打一个,还这么费劲。”吉野平太不满的想到。
中山正秀一见敌人队中有人策马转身,便将长刀横起,用牙死死咬住刀背,探身取了投枪,策马急冲向来人边缘两骑之间,抵近十余步时,见对方已开始准备冲砍,便奋力将手中投枪掷出,当先一人急忙勒马闪避,投枪正中马颈,人马倒地。中山正秀掷出投枪后,片刻不停,右手迅速执刀,抡起右臂和来敌最外侧一骑对斩,凭借马匹全力冲锋的优势,将敌人兵器震脱,人也摔落。其余三骑见状,连忙转回追击,却遇到井上组疾奔而来的人马,一番混乱后,井上组中四人绕道,当先追了上去。其余六人方次第跟上。
“嘣——嘣——嘣”,右大臣家中的座钟传来了清脆的报时声,现在已经是申正时分了,右大臣阁下随后也结束了午觉,更衣后来到了前厅,召见了正在院中跪伏谢罪的吉野平太。
“还没有找到么?”
“还没有。”
“下令通缉吧,你带人去查封他的产业。”
“是。”
“你办得很糟。退下去吧。”
“小人罪该万死。”吉野平太满头冷汗的跪伏于地,听到右大臣离开,走远,方缓缓得抬起头,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右大臣府。
稍晚些时候的界港,一支船队正忙忙碌碌的准备启航,如今的世道,像这种为了赶时间,趁黄昏前启航,连夜航行的船队已经不多见了,尤其是日本的船队。这支船队属于九州岛阿苏大宫司家的阿苏信孝,实际上的指挥官是阿苏信孝手下的商业负责人,真浦四郎。
作为和中山俊信交厚的真浦四郎,在见到逃命的中山俊信后,丝毫没有犹豫就搭救了他。将他藏进了商队,带回了船上。现在船队已经启航,离开了界港。他便来到藏匿中山俊信的地方,将中山俊信接了出来。
“实在不好意思,让您受苦了。那里是藏一些私货的地方,味道可是不大好闻。”
“没什么。这世上没有什么还能伤害我了。”
“真是抱歉。您现在需不需要来些吃的?都是在界港刚买的,保证新鲜美味。”
“没什么。如果可以,请给我一些酒吧。”
“您这样伤心,实在不适合喝酒。”
“我是想祭奠一下我的长子,还请您成全。”中山俊信吃力的说道。
“啊?!还请您节哀顺便。我这就去准备。”真浦四郎闻言向中山俊信躬身道。
酒、烛、纸都全了之后,真浦四郎陪着中山俊信在甲板上祭奠了中山正秀。回到船舱,真浦四郎思虑片刻,说道:“中山君,请恕我冒昧。令郎不是在南侍所从军么?”
中山俊信闻言,将今日大致情形说于真浦四郎知晓。
“听来像是殿前侍所的武士啊。为首的叫什么名字呢?”
“为首的,好像是以前佐渡家的一个武者。大约叫作野吉。”
“佐渡家?怎么会……”
“不是的。佐渡家已经将其除名了。当年我带领一批武者去杭州,路上有两人不听号令,我便将二人扔到海里了。一个叫太平,一个好像就是叫野吉了。”
……
十一月十九日。淡路港。华安商社办事处。
两个身着宋朝服饰的男子,正站在一个三层小楼的顶层,端着茶杯从窗台边望向一支正在驶离淡路港的船队。
“就这么放走么?”其中身着玄衣的男子说道。
“当然,放走比留下有用的多。”青衣男子回应道。
“只怕即使他到了关东,也做不了什么。”
“哈哈,聊胜于无么。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对日本朝廷、重臣都心怀鄙夷的人,应该能和王先生合得来。”青衣男子笑道。
“只怕王先生不会轻易上当。”
“我当然知道。想让日本重新爆发内战,这点儿砝码怎么够呢?只是略微让天平向战争倾斜一些罢了。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我倒是知道你有信心。但是你想没想过,万一日本内战之后出来一位雄主怎么办?四大执事也不敢轻易挑起内战,不就是怕万一出现这种情况么?”
“伯谦兄,你多虑了。”说到这儿,青衣男子脸上浮现出自信而冷酷的笑容,“只要日本内战的战与和由我来掌握,他们就永远别想有什么雄主。”说完,脸上又浮现出和煦的微笑。
“你啊,不要太小瞧了他们。会吃亏的。”皂衣男子认真的劝道,“何况我听说社里要把资源尽快从日本抽离,你哪还有那么多筹码去控制战和呢?”
“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立功,早点儿离开啊。”青衣男子嘻笑道。
……
宽永七年(绍圣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中山俊信抵达关东鹿田园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