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人世间,我不属于人,也不属于神。不曾历经生老病死,也不会永生。
我是个摆渡人,无名无姓,没有人会在乎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是存在于民间传说。所谓传说不过是无人能万分肯定我的存在,因为那些见过我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这苍茫人世间活了多久,我只是个孤独的摆渡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一叶扁舟上看日升月落,思考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只对活着的人有用,而我只面对死人,已经将死之人。
民间的人们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阿渡。我拥有的所有,不过一只舟,一支桨,重复的做着一件事情,就是渡船。
也许除了摆渡我什么也不会,也许我是害怕离开这里。总之我在这儿守候了五百年,为一些痴男怨女渡船,渡到奈何桥边,让他们在超生之前见过最后一面。
我只是个摆渡人,我没有法力让死者重生,所以我只能默默地看着最爱的人们离别,而无动于衷。不是我无情,而是看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平静了。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他们跳河殉情,我的心都会纠疼一下,奈何桥上的人求我救救他们的爱人,可是身为摆渡人,我却极是怕水。这河里的水不是一般的水,它浮不起人,只要掉下去的人就是必死。
它唯一能浮起的只有我这一只小舟。我知道当他们找到我的时候,肯定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因为传说要找到我必须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很多人在未见到我之前,就死去了。更何况所谓传说,没多少人敢来验证。
萧璟是我遇见的第九十九个客人,玉皇大帝说当我接满一百个客人我便可以位列仙班,再不做摆渡人。他唤我的时候,我正躺在船上睡觉,他喊:“姑娘,姑娘,我要去奈何桥。”
我探头看他,他是一个极干净的男子,不像我往常接的那些客人那样疯狂。他平静地望着我,安静地伫立在河边,他的嘴角扬着微微的笑意。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人在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还有如此淡定的神情。
我将手伸给他,把他拉上船,“客官,请站稳了。”
他坐在船尾,我支起竿子划船,我说:“公子,要等到夕阳西下之际才可见到要见的人。”
其实并没有夕阳西下之说,而是我一个人百无聊赖,想留个人说说话,虽然只剩下最后一个客人我就可以不再做摆渡人了,可是下一个人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
他坐在船尾,我坐在船头,四目相望。他问我:“姑娘,你可有名字?”
我摇摇头,“奴家不知本名,但这名字唤作什么都作罢,不过是一个标识而已。若公子愿意,可唤奴家阿渡。对了,奴家还不知公子的姓名呢?”
“阿渡。”我的名字在他的唇齿间停留,让我莫名的兴奋起来,“就和传说里一样。”
我捂着嘴偷偷地笑,这名字本就来自于传说,我说:“公子知道了奴家的名字,却还不透露自己的,这不公平罢。”
“萧璟。”他干脆利落的说出两个字。
“那萧公子今天要去见的是哪家姑娘?到时候奴家可唤她出来。”
“萧瑶。”
逍遥?这名字听上去似有些争议,不像是个姑娘家的名字,我皱了皱眉。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说:“是‘怨入清尘愁锦瑟,酒倾玄露醉瑶觞’的瑶。”
想罢这公子也是个痴情的人儿,竟用了一首嫁别的诗。
我把船靠在奈何桥边,喊着萧瑶的名字。很快的,云雾缭绕中隐现出曼妙的身影,这个唤作是萧瑶的女子是个极优雅的姑娘,过腰的长发梳着简约的发髻,她的面色有些发白,看上去是个柔弱的女子,但是面色并不能掩盖她的美貌,看上去就是大家闺秀,她稳稳的站在桥边,盈盈的样子。“阿哥。”她唤他,不是他的名字。
“瑶瑶。”他站在船头,我默默坐在船尾静静等他们说完悄悄话,“等下乖乖喝了孟婆汤,下辈子生个好人家,不要再那么苦命了。”
那姑娘点了点头,“阿哥,这辈子阿妹欠阿哥的太多了,如今阿妹又先行一步,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的清楚呢。”
“傻丫头,只要你愿意,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载他回岸的途中,我问萧璟:“她可是你最爱的姑娘?”
他说是,不知为何听到这答复虽是在意料之中,但仍有猝不及防的辛酸。他继续说道:“瑶瑶是家中的小妹,不幸遗传了家族的病,先行去了。自幼她就乖巧伶俐,因为生得漂亮常被私塾里的同学欺负,但她一直不肯告诉我,她总说是上辈子欠了谁的债,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我偷偷去教训过常欺负她的同学……”
说着说着,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瑶瑶,是个极好的姑娘,可惜未看着她出嫁,不过未出嫁也好,也不必再受人欺负。可惜红颜薄命啊……”
萧璟陆陆续续说了一堆,但我听到的只有第一句。“萧璟”,“萧瑶”……我在心中自语着,似乎就该是有着某种血缘关系。
他下了舟,临走前,我问他,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么?
他有点无奈,他说,难道阿渡姑娘是还想让我再失去一个心爱的人么?
“当然不是了”,我红着脸狡辩,“奴家怎是那个意思”,一个劲的解释却又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可是公子若是回去还要经历这九九八十一难,是要有多辛苦啊。”
他说,我可没说要回去。
我本以为他只是个玩笑话,没想到他竟做了真。
……
第二日我醒来时,按照往常的日子一样发呆,我晃着脑袋唱着船歌,突然觉得身后的那座山上有些与平日不一样,再定睛一看,竟然有人在搭建竹屋。想必一定是昨天的萧璟公子,我站在山下喊:“萧公子,你在作甚呢?”
“阿渡姑娘!”他冲我晃晃手,“搭个屋子以后好住下来啊。”
他疯了吧?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下来?整天都只能看着日升,再看着月落的日子,怎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住,他若不愿和他的阿妹一起投胎倒也不必一直守在这里吧,哪怕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回去,也许也有一番大作为。
我很疑惑为什么他要呆在这个没有人的地方,像他这样的男子应该胸有抱负,而不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所有的一切,呆在这里甚至比出家还要无所事事。
我以为他只是在萧瑶的离世中无法脱离,过段日子就会走的。可他每天和我聊天,劈柴打猎,像普通的农家人一样。吃饭的时候都会叫上我一起,我看着菜肴我就知道他今天干嘛去了。
这一住就过了一个季节,夏天是个多雨的季节,小竹屋根本挡不了大雨。我把避雨的山洞告诉了他,他像个孩子似的,有时候他不爱避雨,就喜欢在树林里跑。但我希望他能陪我呆在山洞里,然后给我讲外面的故事。
他说萧瑶出生的时候可小了,差点就要夭折了,幸而家中条件好,请了京城最好的郎中。萧瑶越长越漂亮,小时候就有好多男孩子追着她。长大一点上门来提亲的也不少,可是她的病也越来越重了,甚至走两步都会大喘。
后来她就留在家中,萧璟偶尔也教她四书五经。可是病情严重的时候她下不了床,床边吐得满地是血。心情好了,去园子里坐坐,看看花。家里为了治她的病请了不少郎中,也因此花去了大半的积蓄。
可是她的病不见好转,死的时候和萧璟母亲死前一样。苍白的脸,看不见一丝血气。其实萧璟见过母亲,而萧瑶没有,在生完萧瑶之后的不久,她就走了。本来她的身子就虚,不适合生孩子,可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也就因为如此,萧瑶出生的时候就只有微弱的生命迹象。因为萧璟的父母亲太相爱了,所以后来父亲也没有再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萧璟很小的时候就要学着独立,并照顾好妹妹。
我喜欢听萧璟讲故事,我没有父亲母亲、阿哥阿妹,所以我不知道亲情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那么多年来,萧璟是唯一一个和我相处那么久的人,我发现我渐渐不希望他回去了。
后来我每天都会帮他去采果子,偶尔我会悄悄去采集露珠给他泡茶喝。我喜欢他夸我的泡茶技术越来越好了,因为他不知道我用的是清晨的露珠。所以他用河水泡出来的茶总是比不过我泡的茶。
再后来我们达成了一种默契,就是我做饭来他觅食。偶尔我也会偷懒,在他满载而归的时候,就把炒勺丢给他。不知不觉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年。
熬过了冬天,春天就要来的时候,萧璟病了。根据萧璟的描述,我要去山上采一种药材治他的病。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降落,我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萧璟描述的植物,是不是这一地带不生长那样的植物啊。我正埋怨着,仿佛山顶出现了那么一株他描述的植物。
我欣喜的往山顶跑,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这一绊,直接就摔到山谷里去了。一抬手,伤了不少地方,幸好我有着半仙的身子,不至于摔到西天去。这一摔,我又要好久才能爬到山顶了。
“阿渡!阿渡!你在哪里?!”我好像听见萧璟在叫我。
“我在这里,你听得见吗?”山谷回荡着我的声音。
萧璟很快就分辨出我的位置,但是我爬上来的时候夜已深了。现在下山也看不清路,怕是迷了路或者是再伤了自己也不好。我们只好在山上先呆一夜,今晚的星星特别亮,所以在山上的时候还不至于很害怕。
萧璟见我有了睡意,竟主动把手臂伸过来,说是能给我当枕头。我心里自然开心极了,靠着他的肩膀的时候,心里头都乐开了花。就这样,我稳稳的睡了一夜。
然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萧璟的病情更严重了,昨夜一晚的冷风把他吹得全身发抖。
喝了药,萧璟睡过去了。我有点害怕,害怕他会突然不见。我习惯了他每天拿着不同的惊喜出现,看他炒菜时笨拙的样子,看他吃饭时认真的样子,还有生病时安静的样子。
好像他的一切我都喜欢,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读到我心里的声音。可是萧璟的病一直没有得到好转,他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他有时候早上醒不来。
于是我学着去树林里捕猎,在河塘里捕鱼。每一次都弄得全身是伤,才知道萧璟是那么辛苦,我还总是偷懒不肯做饭。兔子总是跳的那么快,我跟在后面追了大半个树林都追不上。还有滑溜溜的鱼,每次都感觉就要成功了,可总会让它们溜走。
萧璟的病似乎病了快一年,而且严重起来能睡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怕有一天他真的醒不来了。
他的病情在冬天里恶化了,基本上每日都会咳出血来。而我不是大夫,我治不了他的病。他的脸色也渐渐苍白,就像那日我看见的萧瑶一样。我知道,他应该得了和萧瑶一样的病了吧。
……
那一日,在他的强烈乞求下,我扶着他去了山顶,他躺在我的怀里一起看着黄昏的美景。
他说,阿渡,原谅我的自私,其实我也遗传了家族的病,只是我的体质比瑶瑶要好,大夫说我能活不过弱冠之年。我不想拖累家里,我这样的病也不该过正常人的生活。阿渡,谢谢你陪伴我的这些日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问萧璟,为何面对死亡会如此平静。
他说,当你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生死也都不重要了。我们从出生那一刻就在等待死亡,而死亡何尝又不是重生呢。
我握着萧璟冰冷的手,他已经冷得不行了。可是那一天,是炎热的夏日。他躺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握着我的手,失去了力度。
原来我接的第一百个客人是我自己,我站在奈何桥边唤萧璟,我说:“你等我,可好?”
他说:“阿渡,可别犯傻,死了的人无法重生,活着的人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不,不是你说的吗,死,何尝不是一种重生呢。
正是因为还有很长的路所以我才不想行尸走肉般活着,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位列仙班永生再不见你,要么我们一起投胎下辈子许是还有相遇的机会。
一碗孟婆汤便可洗去今生的记忆,可我的记忆会永存。萧璟,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若是做一个无情无欲的仙子,倒不如平平凡凡做个人。
我听不见萧璟说了些什么,就像我曾经接过的那些痴男怨女一样,我感受到了河水的冰凉。我曾经想象过在水里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鼻子呛了好多水,又酸又疼的感觉很难受,脚下像被人拽住了一样,不停的下沉下沉。但越沉越深时,我逐渐感觉到了温暖。
我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我遇见萧璟的第一天,他在夕阳下的样子是那么的迷人。
我想与他说,我想了五百年,不曾想通自己生为何生,倒不如今日一番彻悟,知道死为何死。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就让我下辈子跟他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