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烧上头炷香连夜出发进白狼山,有的香客为烧早香提前一天进山,
寺庙附近有为香客住宿的山民经营的家庭旅馆,权云珠有专车坐车去。
丰田普拉多在漆黑的夜色中潜艇一样航行,阴霾的厚布裹缠着大地,令人窒息。听见阴霾巨蛇缠杀猎物似的勒紧车身,权云珠觉得身体忽然被缠紧,心灵布满阴霾。与猎物相同的是吸气的时候——猎物遇到危险时候紧张会吸气——被缠紧,不过他没奋力挣扎,渐渐沉默下去。
驾车的苟厶升瞥眼副驾座位上的权云珠,欲言又止,专心开他的车。今夜星辰集体躲藏起来,周遭黑茫茫。他清楚权云珠郁闷的情绪来自哪里,
因为三江天益拍卖有限公司厉害的举报,他说:“老大,干脆做了周全得了。”
“胡说!”权云珠闭着眼睛斥责说,“遇事走走大脑,你想告诉警方事
情是我们做的,举报是真的,杀人灭口……”
“可以做得不留痕迹。”
“厶升啊,你跟我多年,进步不大呀!”
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公开那样简单,从称呼上可见端倪。老大,充满江
湖的味道。权院,权局都可以叫,公职人员被称老大、老板无疑涉黑。且
不说这个权副院长是否涉黑,至少他的心腹手下是黑白两道人物,不然咋
会说‘做人’那样狠话?
“老大我不是心急吗?”苟厶升辩解道。
“心急怎么啦?心急就引火烧身?”权云珠身子朝下沉,半躺在座椅上,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苟厶升的身份比较特殊,即是中院执行局办公室主任,又给一把手开
车,权局长的专车丰田普拉多别人开他不同意,指名让苟厶升开。道理上
也讲得通,办公室一项重要职责为领导服务,科级主任亲自开车提高处级
领导的身价,古时给皇帝倒尿罐子的人官阶七品呢!苟厶升从来没觉得低
气,反倒觉得无上荣光,走到哪里都被“爱屋及乌”,沾了不少领导的光。
还只是表面,他们的关系远比这深厚和复杂。做官好比开了一个铺子,需
要出租,自己身份不便公然做这些谋私的事情,秘书、伺机……总之心腹
派上用场。这类人成为官场的中介公司,为上司敛财苟厶升做得很好,做
得权云珠特满意,因此深受赏识。感情、龌龊、交易、利益都是可以拉近人与人距离的,苟厶升超出这个范围他是权云珠得力干将,看作是自己的第三只手,许多事情靠他去做去办去摆平。
三江有句老话: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苟厶升跟随、密切
权云珠多年学会什么?受益匪浅啊!沾了政治气儿,获得一些官场的东西。
苟厶升是个聪明人,知道投靠谁跟谁走前途才光明。三江市中院有四位副
院长,权云珠副院长头衔前加了常务,权力不言而喻。下一步是做中院的
一把手,或是交流到其他市中级法院做一把手,跟着这样人显然是跟对了
跟正了跟掏上了(交了好运)。
行走在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上,忽然有人设下障碍——丢块石头,苟
厶升奋不顾身去搬开拦路东西。心太急了才考虑欠佳,放出狠话要砸碎石
头——狂言做了周全。
“厶升,周全不好对付啊!”权云珠稍稍坐起身子,还是没到正常坐姿
的高度,人还像陷在椅子中,但是不影响声音洪亮,他说,“周全使出最毒的招,不好摆平。”
社会上的形形色色举报方法见得多,像三江天益拍卖有限公司经理周全那样举报极少见,权云珠们肯定未见过。周全在微博上实名举报,准确是检举三江中院执行局长权云珠以权谋私,策划一起被执行人财产的不公正的拍卖,同时在微博上提前公布自己遗书,内容足可引起有关部门重视,他言说自己大义举报身居高位的法官,做好了遭报复的准备,假若有一天被暗杀,原因显而易见……
“微博不得了啊!比实名举报、上访厉害。”权云珠坐直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周全孤注一掷。”做事到了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钱一次押上去,决一输赢。比喻在危急时用尽所有力量做最后一次冒险——挺身而出的人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鱼死未必网破。”
“不要小觑微博的力量,它是一个‘舆论场’,事儿在这里说了,立刻
引来众多人来‘围观’,结果怎么样呢?你想想。”权云珠列举了“微博打
拐”、“天价烟局长”、“郭美美事件”……他胆虚起来,“往下,我可能遭
人肉搜索。”
“人肉搜索又能怎样?”
什么人惧怕人肉搜索,拔出萝卜带出泥权云珠害怕。周全举报的被执
行人财产的不公正的拍卖,他心里清楚算不得了什么,小巫屁巫都谈不上,
他心里清楚自己做过什么。相比较周全的举报人肉搜索更可怕,将来出事
要出在这上面,很多人肉——污泥危险给搜索出来。他说:“除掉周全容易,
清除微博……就不那么容易,它的力量低估不得呀。”
“咋办,老大?”
权云珠再次沉默。
深夜高速路上车辆不是很多,苟厶升比较放松的驾车,拿出一些精力
去想帮助主子的走出困境。鲁莽杀人不行,那还干些什么,总要干些什么。
他说:“老大,就没办法扭转?”
“嗯,你也想想。”
苟厶升想坏道道思维从来活跃,他说:“灭口不行,那封口是否考虑?”
“如何封?”
苟厶升善于借题发挥,他想起旧时流传三江地区的土匪歌谣:天下第
一团,人人都该钱,善要他不给,恶要他就还。于是说:“看样子善封不行,
干脆就来恶的。”
“又杀人?”
“不,绑票!”
一种恶的基因在人性中潜伏多少代都难以清除掉,打家劫舍土匪发明的绑票至今还被恶人运用。苟厶升说:“绑他的孩子,没有孩子就干脆绑他本人。”
“逼他删除微博?”
“是啊,公开改正,向你道歉。”苟厶升说得眉飞色舞,“他收回博文,声明是胡言,咱也不追求他诬告。”
“你以为这样种方法可行?”
“嗯哪!”
“愚蠢!”权云珠斥责道。
挨了训斥,苟厶升顿时没了电,喜悦不再眉间飞舞而是蝴蝶一样灰溜飞走,心里有些不服气,周全能在微博上举报,就能在微博上收回嘛!人最嘴两层皮,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样说。何况,网上的东西本来就让人将信将疑。
“周全发布非同寻常的信息,很快被多家论坛转载,很快成为热点事
件,三江公检法司无动于衷,将遭全国网友强烈质疑,你想想那是怎样一种情形?”权云珠说。
“有那么严重?”
“非常严重!”
中院副院长的权云珠惊惶周全网上举报,归终是心虚,沿流水易勾起
老冰排之说可是经验之谈。他无力制止沿流水流淌,要做的事是别勾起老
冰排,预料到可能勾起老冰排的后果如何应对。第一时间里心腹苟厶升在
网上见到微博举报,心里急慌,问:“老大,你看见啦?”
“嗯。”权云珠看上去比手下的平静,像是遭举报的人是苟厶升而不是
自己,他说,“很正常。”
很正常是一种镇定自若,但是苟厶升有些不解,面对举报能够镇定要
么是没事不怕鬼叫门,要么是根本不在乎你举报,再就是虱子多了不咬,
身上的老冰排——事儿太多了反倒不怕举报。苟厶升比较了解权云珠底细,老大真的出事倒下啦,大树一样砸到自己而不是猢狲逃散。从自身利益出发他这么想,从忠诚主子角度他也极为关注此事。不过,权云珠的坦然令他迷惑。
“不正常吗?”
“唔,唔。”苟厶升支吾,不好回答这句话。如今贪污受贿的官很多,
被抓的人毕竟少数,属于抓倒霉的,遭举报被查办的是倒霉的根本原因,
有毛病的人不小觑举报,尤其是实名又是网上公然举报,等于是周全大喊:
权云珠我跟拼啦!遇到疯狗一样的人,难道还正常?
“正常,很正常。”权云珠还这样说,自欺欺人的事儿他会做,多年里自己干了那么多事情,尽管努力不留痕迹总有瑕疵,被什么人举报应该在预料之中。办案得罪了人,遭报复和诬陷在所难免,何况周全的举报基本属实,这不很正常吗?
苟厶升对举报很正常的理解同权云珠有差距,他认为他根本没把举报
当回事,事实上一般的举报对做官的人来说如隔靴搔痒,盘根错节的官场,
官官相互……老大真的能摆平此事吗?他说:“老大,”他用了一句土掉渣的歇后语,豆包掉地上踩一脚,“周全可不是个好饼!”三江地区比喻人类似不是好饼的土话还有许多,例如三分钱买只豆触子(土拨鼠)——贵贱不是物,“他不好对付啊!”
“你想最坏的结果是怎么样?”权云珠认真地问。
“唔。”
“直说。”
苟厶升到底不能直说,分寸地讲:“纪检部门迫于舆论压力,查一查。”
“你觉得只查一查?”
“啊,是啊,他举报三江天益拍卖……虮子来例假没多大的事儿。”苟厶升这样说心情可以理解,他不希望关乎自己命运的主子出事,故意将事儿往小里说,“还能治你罪咋地?”
“我没什么特殊。”
“咋不特殊,你是副院长啊,还是人大代表,轻易……”
“轻易是不能,这回不是轻易啊。周全是知情人,手上有不利我的证
据……厶升啊,恐怕难过去这道坎儿。”
苟厶升心里明镜似的权云珠在劫难逃,希望是希望,现实改变不了。
他试探问:“老大,你伸脖子等着(待宰)?”
等着刀抹脖子怎么可能?权云珠清楚在周全身上没戏,挡不住一个疯
子。他突发奇想,也可以说受到亲自办的一个案子启发,对苟厶升说:“有个办法,你看怎么样?”
“啥?老大。”
“记得你表弟……”权云珠启发式地说,“我想也……”
“噢,顶包?”苟厶升茅塞顿开,惊讶道。
苟厶升的表弟是东城区城管大队长,那次酒后驾车撞死一个路人逃逸,
不敢承认,承认职务就完了。于是他找表哥,苟厶升去找权云珠,两人想
了半下午,决定找人顶包……收了城管大队长重金的一个司机主动投案自首,最后判刑一年零六个月,赔偿死者二十二万城管大队长出的,此事平息,城管大队长现在是三江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副局长。
“你觉得怎么样?”权云珠问。
城管大队长撞死人为逃避惩罚,找一个人顶包,现场没有目击证人,
受害者死亡,找一个情愿者司机顶包了事。可是,权云珠是中院副院长,
随便找个人充当副院长,接受调查,事态朝坏的方向走,还要受审判、判刑,一道道程序能不露陷儿?信任这东西相对而言,世上没有绝对可信任的人,包括自己。此前,权云珠偷偷做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当然心腹也不能告诉。那件事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弟弟权云玑和自己。通过孪生兄弟密谋的几句谈话的一斑,可见整个惊人计划的全豹:
“划拉到手的贺儿(钱、财物)够过几辈子,我早晚得出去。”
“哥,嫂子和侄子他们不是移民出去啦,最后你一走了之。”
“唉,没那么简单哟。我的职务……没那么轻易脱身。”
“想辙,很多当官的最后还是出去了,哥咋走不是照样。”
“辙儿有一个,只是我……唉!”
“哥,需要我做啥?”
“我想好了一个金蝉脱壳计……”
“哥你别犹豫,我就按你的计谋做。”
的确有个苟厶升不清楚的“金蝉脱壳计划”,已经开始实施,正是在实施中突然杀出来个周全实名举报,是否因此毁了这个计划?至少使计划暂时顶顿下来。权云珠回到顶包话题上,问:“不合适,厶升?”
“老大,上哪里找跟你长相一样的人啊?”
权云珠胸有成竹地笑,提示道:“没见过我弟弟云玑?”
“噢,云玑!”苟厶升幡然,惊喜道,“你们是双胞胎兄弟。”
“厶升,我和云玑站在你面前,你一下子能分清谁是谁吗?”
“肯定分不出来。”
“真的分不清?”
“你们哥俩长得太像,个头、胖瘦……外人肯定分不出来。”苟厶升
说,孪生兄弟不是没有差别的,譬如身体上胎记、痦子什么的,特殊熟悉
的人从性格、兴趣、声音、……十分细小差别上分辨出来,“老大想让云玑
替你……”
“行不行吧?”
“行!”
“说说有什么问题。”
苟厶升不在想长相,双胞胎兄弟谁冒充谁外人都难识破。法官外形可
以冒充,业务知识呢?他说:“云玑没当过法官,言谈举止会不会露馅儿?”
“他没当过法官,演过法官。”权云珠说,弟弟权云玑在市话剧团做演
员时,演过主旋律话剧《铁面无私》男一号——剧中人物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畏权——铁面无私的法官,“为演好那个角色,他在北沟镇法庭体验一段生活呢!”
苟厶升没看过那个话剧,想象权云玑穿上法官服,形象肯定同权云珠
无二。他说:“云玑行,这件事行。”
权云珠想得精细,仅外表像还不中,将来要面对纪检部门或是检察、
法庭的询问,演员模仿没问题,不知道的事情他编不出来,要对弟弟讲一
些他必要知道的事情,除此还要对他讲些法官知识,这个任务交给苟厶升
去办,他说:“厶升,云玑对我们这个行道毕竟不是很熟悉,你负责教导他,
排练好角色。”
“从哪方面?”
“像我。”
苟厶升理解这个“像我”的含意,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得像中法副院长——权云珠的生活习惯、兴趣等等。
“周全留给我们时间不多,你要抓紧。”权云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