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篮采薇去

房子在山坡上,山坡在村子上头。离村子一里多路,房子显得孤单。孤单的房子三面是庄稼地,正面对着矿井。初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刚落下一场雪。房子在白白的雪地里,烟囱冒着煤烟,我那个时候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而我离家好远。

爸爸的办公室兼卧室,一桌一椅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烧煤的铁炉子,上面放着的铝壶,水开了哧哧冒着白气。把行李放下,这晚要和父亲在一个床上挤,明天才去我干活的地方报到。说真的,那会儿我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第一次离开家门的孤独感笼罩着我,虽然爸爸和我在一起。

我要工作的地方,是个小煤窑,离爸爸的矿几百米远。我要干的活很简单,看堆儿,记工。小煤窑还没开工,我算是第一个工人吧。第二晚,我就要在那以前别的矿主盖的小土屋里住了!爸爸帮我收拾了下,行李就铺在那土炕上。好在烧柴多,都是木头绊子。爸爸给我架着火,就忙去了。

那晚上,小土屋炕烧的滚热,我躺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灯点着不闭,总觉得外面有动静,又不敢出去看。半夜里,我迷迷糊糊的将要睡,爸爸过来看我,那一刻我如落水者抓到救命的木板,我想哭!爸爸安慰着我,说安心睡觉没事,我就在你上面,有事喊我就听见了。爸爸走时给我掖了掖被角,把灯闭了。我睁着眼睛,再也睡不着。却发现小土屋的墙角有道裂缝,一缕月光斜斜的射进来。这小屋一点都不严实,而我要在这里过一个漫长的冬季。我想回家,我想妈妈了!

小煤窑的开工,遥遥无期。百无聊赖的我,把爸爸办公室所有带字的纸都读遍了。若是能有本书看就好了。一日,从一个工人那里借到一本书,封皮和底页都没有了。我如获至宝,忙翻开来看,是一本当代杂志。书是破了点儿,内容是真的好。艾芜南行记第一次让我觉到文字的美。那些个夜晚,那本残破的当代,差不多被我翻烂了。

一个多月后,我慢慢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也渐渐适应了矿区的生活。 白天没事,在爸爸的屋里呆着。烤炉子烤的热了,就在外面看窑里出煤。煤洞几千米深,越往下越陡,煤道湿漉漉的,我走到一半就不敢下了。 这个井,用一辆双轮推车,从井下往上运煤。在井口上方,有个绞车房,绞车控制着双轮推车。开绞车的一般都是女孩儿,扶着推车上上下下须是个精壮的汉子。开绞车的要技术好,放车拽车速度均衡,不然那扶车把的有苦头吃,也很危险。 那日也是闲着无事,我进了绞车房。绞车的操作台边儿,一个女孩儿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看书。我进来,她眼皮也没抬。这时,屋里的铃响了起来,知道底下有货了,就放下书,按动电钮,绞车就吱吱转了起来。十多分钟,一个汉子扶着推车出了井口,除了牙白,哪都是黑的。卸了货,那个女孩儿又按电钮把车顺下井,依然看她的书。 我进来,她没有看见一样。我拿着炉勾,拨弄炉子里的火,试着和她搭话儿,她也不说。只是看书。屋里那刻静得怕人!

再次铃响的时候,她重复着一样的操作,完事就是手捧着书看。再在屋里呆下去,是真的无趣了!我讪讪的出了绞车房,这女孩儿像这个冬天,真冷。 年底,小煤窑因审批手续没有下来,迟迟开不了工,老板耗不起,暂时关闭。回家呆了段日子,爸爸的矿里缺人,又把我叫来。我的工作是记每个班出煤的车数,这样就每天得呆在绞车房里。 那个女孩儿还在,也是从工人口里知道她的名字,苏苏。

不工作的时候,她依然看她的书,有时累了定定的看炉子里的火,也不说句话。绞车房里安静而沉闷! 转眼过了年,天气转暖。我又回到矿上,已不是初来陌生的感觉。 那个小矿因为矿主的活动力有限,加上资金缺口,到底没有开成,永久性关闭了。爸爸的矿上还缺人手,索性让我在矿上干。依然记每个班出煤的车数。这活儿看似轻巧,久了就絮烦,尤其苏苏的班。还好,我在家里带了些书,没事的时候,苏苏看书,我也看书。有工人偶尔进来,讶异的说:“这里是学校吗,一人捧着本书!”苏苏不语,我笑笑也不说话。那人笑着摇头出去,边走边说:“呆子,书呆子!” 这样,过了段时间,一日,苏苏忽然开口问我:“你看的什么书?”我看的是围城,一紧张,说不出书名了!苏苏说:“不告诉算了,谁稀罕!”头别过去,再不理我。凭我怎么解释,她又回复以往的样子,不再说话。 苏苏冷,古怪,难以捉摸的性情,让我手足无措。

看看三月了,远山有隐隐的绿意。屋外的阳光暖和和的,没货出的时候,我就出来晒太阳。苏苏,终于也熬不过阳光的诱惑,出来,在小屋的窗口靠着,看着远方起伏的山峦。 矿区,在丘陵和山区的结合部。北面是略平坦的小山、小岗,中间夹着农田。南面就是奇峰突起的高山了。我喜欢山,没事了,看着云雾缭绕的峰顶,有如已经登上,心情豁然开朗。 苏苏也勿自出神,却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矿上附近,多是底下村里的农田。也有几个山坡荒着,长满杂草,正是三四月间,草木萌芽。村里就有半大女孩子和老人,提着筐,在地里和山坡上挖抢根菜(小蒜,别名大脑瓜。)。

矿上的伙食,单调的饭菜,久了就不爱吃。想想抢根菜的清香味儿,久违了的春天的味道,心里痒痒的,也想挖点吃调剂调剂。 下班的时候,天还未黑。手里拎了袋儿,拿把小刀,就在左近的地里挖。褐色的土地,抢根菜刚刚露出小头,如春韭的叶片,若不细细去找,还真难发现。挖到天黑晚饭的时候,居然也挖了一小盆。食堂孙师傅洗净了,又打几个鸡蛋炸酱,晚饭桌上,是最受欢迎的一道菜呢。空闲的时候去挖野菜,在矿上住和吃的人,相约着说。 三月过了一半,远山的绿意愈发浓了。矿上周边的山沟里,羊胡子草新鲜的叶片从枯草中钻出来。抢根菜已经很大了,不再那么难找,就是蒲公英也在地头地脑山坡山沟里冒头。饭桌上的野菜就多了一味。那些日子,只要天好,挖野菜是闲时必修的功课。 许是春天来了的缘故,苏苏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她不再绷着脸,有时也说一两句话。我管她借书,她也不拒绝。她也看我的书。我试着问她:“怎么平常你都不爱说话?”她说:“闲言碎语多无聊,不如看蚂蚁爬树!”她的话简单而率直,不重复,也不解释。 又过段日子,和苏苏渐熟了些。她虽然还是少言寡语,却不似最初那么冷。一日,矿上因为暂时性停电,我和苏苏没事做,就都看书。外面的天很好,太阳暖暖的,到处弥漫着春草的气息。苏苏忽然说:“咱俩去挖野菜啊!”“真的?”我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苏苏说:“你不去算了!”“去去去。”我连忙说。 和苏苏在矿上附近的山坡挖野菜,一人提着个小袋儿,边挖边说着话儿。苏苏和平常迥若两人,那天她说了很多话,我也是第一次真正的了解她。 苏苏有个弟弟叫林林,老家在江苏。父亲给她取名苏苏,是不忘故乡。给弟弟取名林林,是说现在的家乡在吉林。 苏苏中考落榜,本想再复习。但弟弟林林辍学早,已经有了对象,要结婚。懂事的苏苏选择了退学,看着弟弟把媳妇娶回家,苏苏乐在面上,心里难受。她渴望读书,渴望走出这山沟沟,渴望看看山外的世界! 原本内向的苏苏什么也不说,都埋在心里。父亲领弟弟在矿上干活,她也跟着来了,学会开绞车,谋了份工作。苏苏的心里藏着很多委屈,苏苏一直不开心不快乐。 那天,苏苏和我说了很多话,我看见她眼角的泪水。 坐在山坡,看着迷茫的远方,那个春日,如烙铁烙在我心上,很痛很痛! 谁知,春未尽,爸爸的矿上出了事故,一个工人腿被矿石砸断。我被调去骨科医院护理这个工人,一去半年多!

我再回矿上时,已经是秋天,落叶纷纷。 爸爸的矿,因为安全问题,已被停封。往日喧嚣热闹的矿上,冷冷清清。工人不来上工,苏苏自然也不会来了。在矿上呆了一日,我怅怅回了家,以后再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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