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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疾剑狂刀
第二十九章 侠盗本色
一条飞爪划破天际,震偏长剑,缠住链索,替雨宫彻解了燃眉之急,众人顺爪端望去,只见一人傲立在墙头。
“什么人!”华超怒道。
“司马飞鹰。” 来者纵身跳落场中,护在了雨宫彻的身前,听得这人自报名号,群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林晖放取下佩剑,托于双手掌心之上,恭行到了雨宫彻的面前,道:“雨宫兄,可否松开手中仪刀,让我为华大侠取刀疗伤,若担心我得刀不还,可先收下我的佩剑作防。”
“不必了,请先为华大侠疗伤。”雨宫彻松开了龙凤环,倒退三步。
林晖放急忙俯下身子,查看华云天的伤情。绝情刃穿胸而过,华云天面色苍白,陷入了昏迷,鲜血正漫涌而出。
“怎么样?”莫行烟这时也随了过来,神情焦虑万分。
“莫兄,我数三下,你我行动必须完全一致,不可有分毫之差,我拔刀,你来封他伤口周围七处血脉,绝不能让华大侠失血过多。”雨宫彻这一刀刺穿了华云天的右肺,若偏移半寸,华云天此刻已命丧黄泉。危急时刻,饶是林晖放这样的名医圣手,却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三,二,一。”
莫行烟与林晖放同时出手,拔出刀后,林晖放迅速取来药粉,洒抹在华云天的创口处。
“父亲!父亲!林叔叔,我父亲还有救吗?”华超方才还怒气冲冲,此刻却已涕泪横流。
林晖放默然不语,既未点头也未摇头,莫行烟则站起身,来到了司马飞鹰身边。
“冷流云呢?还有行肇高僧呢?”莫行烟低声询道。
“为了赶路,我们跑死了八匹马,流云跟和尚还在城外,我脚程好,先奔了过来。”司马飞鹰打量着莫行烟,两人有十八年未见了。
“司马兄,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接应他俩。”担心事有变故,莫行烟纵身而起,转瞬消失在了庄外。
“司马兄?”司马飞鹰鼻子轻哼了一声,似有几分反感,他年过四十,卧眉凤眼,留着短短的髭须,虽是江湖闻名的大盗,打扮上却无一丝贼匪之气,穿一件整洁襕衫,带儒巾,乍眼望去倒像是俊雅潇洒的文士。
“宫大哥,好久不见。”司马飞鹰向雨宫彻道,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飞鹰。”雨宫彻短短二字包含了千言万语,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
司马飞鹰重点点头,十八年前若不是雨宫彻仗义出手,自己就要在还名不见经传的莫行烟手上栽跟头。两人出身不同,来自不同国度,却是一见如故,这些年来虽天各一方,不知对方死活,但他司马飞鹰可从未忘却昔日的恩情,为这位挚友默默做了一件引以为豪的大事。
“雨宫彻,够厉害的呀,连隐伏江湖多年的恶盗也被你拉出来作了帮手,果然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杭升打断了两人的叙旧,华云天和雨宫彻斗得两败俱伤正合他的心意,他巴不得九州剑庄大乱,天雷派借机上位称雄。
司马飞鹰闻言,卧眉倒竖,却还是强压住了心中的怒火,抱拳拱手,朗声对场上众人道:“鄙人雅盗司马飞鹰,十多年前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号,今日因故来九州剑庄,先与诸位打一声招呼。”
中原群雄回应寥寥,毕竟司马飞鹰做过飞贼,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太好。
杭升再度出言不逊道:“司马飞鹰,你可是来帮雨宫彻对付我们中原群侠的?你倘若还有半分良知,就请立刻退下,让我们收拾了雨宫彻,为华大侠报仇。”莫行烟离去,林晖放正在施救,杭升俨然成了群雄的领袖。
司马飞鹰瞟了杭升一眼,没有搭理,继续言道:“飞鹰今日前来,是想与诸位讲一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快说快说,老秦最喜欢听故事了。”秦大冲呵呵笑道,这种情形,怕也只有秦大冲还能笑得出来。
“十七年前,泉州城外清水滩一战,想必各位皆有所耳闻,而我想说的便是这一战背后的故事。”司马飞鹰昂首挺胸,这故事埋藏在他心中许久,今日当着群雄之面,一定要明明白白讲个清楚。
“江湖人多以为此战缘起于雨宫彻窃取中原武林绝学,然则这并非真相,此战爆发的原因乃是一段情愫,一段彼此爱慕却得不到祝福的情愫,福建冷府千金冷汐与东瀛异族雨宫彻相恋,并且为他诞下了一个婴儿。冷府家主冷千钧认为此事有损世家门面,于是让儿子冷潇散布谣言,组织人手去泉州截杀雨宫彻。”
群雄多是第一次闻听此说,不由彼此求证问询,信与不信的皆有。当事人雨宫彻只是木然站在那,他没有进行补充,因为这是他刻骨铭心的伤口,他的心在绞痛,他的泪萦绕在眼中。
“实不相瞒,雨宫彻与冷汐的私奔我有参与其中,我帮着冷汐姑娘逃出了福州冷府,然而我却错过了那场血战,中原群雄与雨宫彻厮斗时,我正在别处联络开往东瀛的船舶。待我赶至清水滩时,一切都晚了,海滩被鲜血染红,到处可见残肢断臂,却一个活人也没有。”
司马飞鹰的声音变得悲切,舒缓了口气,道:“我在滩上没有找到雨宫彻的尸身,便往泉州城里寻去,却意外发现了以华云天魏陌离为首的一行人,他们几人萎靡不振,还带着一个婴儿。我知这婴儿是雨宫彻的子嗣,又闻冷府的厉涛提议杀之,便在夜里潜入房中,偷走了这个婴儿。”
“好呀,果然是贼性难改,竟然连婴儿也偷。”杭升逮住机会立时发难,“想必宫和来九州剑庄挑战华大侠也是受你这鸡鸣狗盗之辈的唆使,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呸!你是什么狗东西,也配在此狂吠。”司马飞鹰喝道,终忍耐不住,百练飞爪一挥而出。他早该想到这帮自诩为侠的正派武林人士会对自己的言辞肆意诋毁。
杭升正等着对方出手,见飞爪迫近面门,立时横身凌空侧转,欺近到司马飞鹰跟前,一记天雷掌中的雷厉风行,猛往司马飞鹰前胸拍去。
司马飞鹰不知杭升底细,见对方出掌便也驱掌迎去。耳听啪一声脆响,司马飞鹰虽一步未退,可胸口气血翻涌,顿感一阵晕沉。
“这个婴儿不是宫和,而是另有其人,他便是我的徒弟冷流云,冷流云才是雨宫彻之子!”司马飞鹰非但未运气调养,反是忍着胸痛提高了嗓门,“不错,我司马飞鹰是盗,为你们这些侠所不齿,然而我收养的徒弟年轻有为,有情有义,强过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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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愕然。雨宫彻闻言,抓住司马飞鹰的胳膊问道:“飞鹰,冷流云是谁?他才是我的儿子?我与汐儿的儿子没有死是吗?”
“大哥,你的儿子没死,这些年我与行肇和尚一道,教这孩子读书识字,练武习功。我们担心有人猜出流云的身份,便让他随母性,在年龄上也改大了两岁。”一股鲜血涌进了喉头,却被司马飞鹰强咽回了腹内,不可让大哥看到伤心,不可让群雄闻见讥言。
“诸位,莫听这贼信口雌黄,大伙一拥齐上,为华大侠报仇!”杭升从与司马飞鹰的对掌中缓了过来,又开始鼓动起群雄。
“有种的,就放马过来。”故事讲完,司马飞鹰心愿已了,决定放手一搏。
“等等,诸位先等等,华大侠醒了。”
众人扭头望去,见是苏远,他半跪在地上,侧耳趴在华云天的身前,似在专心听着华云天口述。
“华大侠说,‘他说得没错,你们不要再打了。’”苏远大声喊道。
华云天醒了?华超急忙奔至父亲身前,仔细一看,却发现华云天依旧是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姓苏的,你好大的胆子,敢冒充我父亲说话。”意识到被耍了,华超气急败坏,抓住了苏远的领口。
“华大侠刚才醒了,只不过现在又睡过去了。”方才之言自是苏远假托华云天之口所说,目的是让群雄止斗,如今被华超拆穿,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了。
华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举起拳头对着苏远一顿狠揍,好在他武功不高,苏远只是皮肉上受了些苦。苏远倒不生气,心道只要群雄不再动武,自己多挨几拳又如何?
“他说得没错,你们不要再打了。”声音细若蚊鸣,可听到这个声音,华超立时就收了手。
华云天睁开了眼,他真得醒了。
以手支地,华云天竟还想试着起身,苏远和林晖放急忙一左一右将他搀扶住。
“他说得没错,你们不要再打了。”华云天又重复了一遍,中原武林人士纷纷将兵刃收起,尽皆俯首。
九州第一剑客,中原五大家之首,纵是重伤濒死,所言犹可号令群雄。十七年前华云天未做到之事,今日他以九州第一剑客的身份做到了。
林晖放忙从药箱中取出一粒清香四溢的褐色药丸,送服到了华云天的口中,告诫道:“华兄,场上形势已控制住了,你千万不要激动。”
华云天未有再言,他虚弱得已多说不出一句话。林晖放又从药箱翻出一颗殷红色的丹药,喂进了华云天之口,上一粒为林晖放秘制灵药茵蕴丸,这一颗则是华山派的疗伤奇丹归元丹,皆来之不易,弥足珍贵。
林晖放小声道:“华兄,你可是在临战前使用了空灵针?此针虽可暂时让人精力充沛,身手矫捷,但长期下来有损经络。”
华云天轻摆摆手,示意林晖放不要在众人面前多言。
三条人影于此刻疾行入庄内,前两人众人识得,为莫行烟和冷流云,而第三人则是一僧。这僧人神气清雅,拔俗超群,脊上负着一剑,无论近观远望,皆看不透他的具体年岁。
“诸位施主,老衲行肇,在天台山国清寺出家为僧。”僧人与群雄打过招呼。
“大师,好久不见。”雨宫彻躬身施礼,两人原是旧识。
“达士弦性直,佞人胶辞柔。
靳尚一言巧,灵均千古愁。
孤蟾魄长在,寒云恨难收。
空使湘江水,至今无濁流。”(注一)
行肇甫一见面,便是吟诗一首。苏远心道,此僧多半也是云贤弟的师父,冷流云性喜吟诗的毛病估摸着就是受他的影响。
一诗吟毕,行肇悠然道:“二十多年前,雨宫施主初到中原时,借宿之处便是在老衲的国清寺内。雨宫施主仰慕中原武学之博大精深,特不辞辛苦渡海前来,以武会友,老衲恰懂几式粗陋剑术,有幸与他结作了朋友。”
雨宫彻颔首应道:“大师谦恭了,那时我初入中原,语言不通,水土不服,若不是承蒙你一年来的悉心照顾,说不定还未闯出名号,便要染病客死异国。大师演练的法雨天花剑法,至今让我受益匪浅,领悟繁多。”
一旁的司马飞鹰见两人似要叙旧个没完,忙打断道:“和尚,别光顾着回忆过去,快来帮我作证,我将流云的身世告知了这伙自诓正义的侠士,可无人信我之所言。”
行肇闻之,淡淡一笑,转向众人道:“诸位施主,昔年雨宫彻与冷汐诞有一婴,此婴在清水滩一战后,在雅盗司马飞鹰的庇护下保得周全。为了这婴孩的生命安全,司马飞鹰隐退江湖,带着他来到了国清寺,与老衲一同将其抚育成人。”
行肇抬臂一指,道:“这自幼失去双亲疼爱的婴孩便是我身边的白衣少年冷流云。”
冷流云大怔,这一路赶得匆忙,两位师父均未告知真相,虽隐约感觉与自己有关,但直至行肇吐露实情,方知自己竟是雨宫彻与冷汐之子。
雨宫彻抢行数步,抱住了冷流云,道:“儿子!这是我雨宫彻的儿子!”自打冷流云入庄,雨宫彻便对这年轻人油然生出一股亲近之情,如今得到确认,不禁激动万分。
冷流云却依旧在回味,迟迟未有答言。莫行烟见势,忙用力推了冷流云一把,提醒道:“小冷,快喊父亲。”
沉默良久,冷流云终轻说了声:“父亲。”
高僧真言自比贼盗妄语管用百倍,群雄未再质疑,恩怨化解,风波平息,十七年前清水滩的惨剧幸未重演。
* * * * *
江陵城外的山野,一座孤庙黯然隐立,此庙失修多年,无人居住,沦作了鸟兽的安窝所,业已三更,本该漆黑的庙宇内却有一团赤红色的火光在闪动,显得阴森而可怖。
庙外的草丛内,一人隐伏其中,此人抓耳挠腮,踌躇不定,肩上还趴着一只松鼠,原来是司马飞鹰的师弟,九指神偷韦飞鹕。韦飞鹕来江陵,可不是为了见师兄,他甚至不知司马飞鹰也到了江陵城中。
庙内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出火堆旁的灰衣老者,老者身形枯槁,容颜无半分光彩,若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寂然盘腿而坐。韦飞鹕观察许久,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现身而出。
“朋友,晚上好。”在与对方相隔五步远处,韦飞鹕止住了脚步。
“韦先生,你来了。”灰衣老者的嗓音沙哑异常。
“那一锭金子,可否依诺给我。”韦飞鹕问道。三日前,这灰衣老者在赌场里找到了正输得焦头烂额的韦飞鹕,雇他去江陵的九州剑庄偷一具尸体,非但预付了一锭金子,而且承诺事后还有一锭金子的赏钱。韦飞鹕不辱使命,于昨夜顺利从九州剑庄的棺材内偷走了那具恶臭难闻的尸体,还按照要求将尸体弃置在了指定的地点。
“对不起,韦先生,那一锭金子,我不能给你。”老者道,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什么?”韦飞鹕大为激动,肩头的松鼠也跟着吱吱连叫数声,这灰衣老者居然想毁诺。
“因为你偷错了尸体。”老者答道。
“不可能!九州剑庄的棺材内只成殓了这一具尸体,我断不可能偷错。”韦飞鹕愤然回道,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空荡的破庙难藏伏兵,盘坐的老者不易行动,唯一要留心的是老者跟前之物。老者跟前有一卷草席,草席鼓鼓囊囊,不知里面包了什么。
“尸体就在这,韦先生若是不信,不妨上前一看。”老者伸出干瘦的手,将那卷草席缓缓拨开。
韦飞鹕急忙倒行数步,直退到破庙门口。举目望去,那草席中当真裹有一具尸体,只是现下离得远了,容颜相貌一时瞧不清楚。
为了可以细细查验,韦飞鹕又重返至了五步远处。那席上尸体虽体型与自己昨夜所偷近似,但五官容貌却有不同。
“这不是……”
话未说完,那尸体骤然弹地而起,从他袖中现出一纤细短剑,直刺向韦飞鹕。
韦飞鹕转身就走,瞬间使出了踏浪行空步,疾奔至了庙门口。
好险,韦飞鹕暗道,可为何心中生出一股凉意刺痛。
原来那一剑自己未有避过。韦飞鹕栽倒在地,他的后心处现出一个细小的伤口,血箭从伤口处飚射而出。
那“尸体”伸出手指,轻拭去短剑上的鲜血,冲稳然盘坐的灰衣老者浅浅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向来是一击必中,从未有过失手。
注一:行肇所吟之诗为《湘江有感上王内翰》,作者为其本人。行肇在历史上为宋初九僧之一,其余八人分别是希昼、保暹、文兆、简长、惟凤、宇昭、怀古和惠崇。九僧以诗闻名于世,推崇以晚唐诗人贾岛、姚合等人为首的苦吟诗风,寄情隐逸闲趣,风格清奇雅静,是宋初诗歌流派“晚唐体”的代表人物。
下一章 今宵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