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何曾,饶过岁月……

    母亲的声音,总是特别洪亮。在那空旷而广袤的乡村地头,一切都寂寞而缄默,除了此起彼伏的虫鸣,她要使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四周的虫鸣,要打破这失落了的村庄难忍的缄默,总之,天大,地大,人,要更大一些。


        01

楼下的熟食店,平日里,栗色皮的蒜肠,卤鸡腿、鸭脖、鸡翅膀、风爪,卤香干,花生米,腐竹,油豆腐,黑木耳……一格一格地摆放整齐,堆得满满的,玻璃柜子也遮不住那四溢的夹杂着十三香、花椒、鲜姜、八角的浓香味。这些日子,主角换了,肉多、个大的嘉兴粽子,装在大瓷盆里,被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无声的语言告知,端午节来了。

 城市,总爱以一种经年不变的略带夸饰的刻板而盛大“程式”的循环往复——元宵的元宵,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演绎着时间的流逝和时序的演进,不像乡村,靠的是更多是扑棱棱的“物候”,如栀子花开,走在路上,布谷鸟在头顶的高天上,永不知疲倦的,是那句带着回音的“割麦,插禾”。


 城市也并非无“物候”。春天的迎春,玉兰,初夏的牡丹,芍药,五月街道旁的槐树满身洁白或浅紫,稍后是玫瑰和月季,墙角上,公园里,公路旁……满世界是它妖娆的身影。然而,城市所多的是行色匆匆的“地下党”——地铁族,对他们而言,“物候”,更多是淘宝促销最厉害的和超市的码放得最高最显眼的那款节日礼品。

    02

  唯有到了节日,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照旧给老家的父母去个电话,问声是否安好。彼时,父亲正在去镇上奶奶家的路上,让我直接打母亲的电话,想时间尚早,母亲大约还未起床或者大概在忙着准备过节的物什吧。

      躺在竹垫上,随口问母亲:“在干嘛?”

      “在挖地”

      “挖……挖地?……怎在挖地?”一个激灵,我在床上,65岁的母亲在挖地?

     “热么?”几乎又是条件反射般,我们这里已经有过几天36度高温了。

      “不热!没干什么,也就是挖个地。”母亲毫不在意地答道。


听到母亲回答“挖地”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从竹垫坐起来了,仿佛正在玩耍时,看见老师抱着作业本进教室。担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的她,长了“天眼”似的,能看到我此刻的闲散姿态。

  “嗨,就是想,自家那块地,闲着没人种,荒在那里也怪可惜的,不如插点红薯,白薯。磨点白薯粉,晒些红薯干,过年你们回来,都各带些回去。

母亲的声音,总是特别洪亮。在那空旷而广袤的乡村地头,一切都寂寞而缄默,除了此起彼伏的虫鸣,她要使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四周的虫鸣,要打破这失落了的村庄难忍的缄默,总之,天大,地大,人,要更大一些。类似对话,我们应该时也见怪不怪了的,只是突然之间,切换不过来。比如跟父亲通电话。

  “怎信号恁不好?”电话说到一半,声音突然没了,滋滋声。

        “……哈,在山上。”

       “在……在山上……做什么?”躺在沙发上歇息时,这种对话总能让你“弹”起来。

       “挖笋……”父亲在那边笑着。

       “这深山老林,就你一个人么?那路……小心滑,还有,小心老虎什么的……”

        想到他已经虚岁六十八了,近古稀之人,数字落在纸上,还是有些让人不安。深山老林,方圆十几里无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空巢的乡村,年轻人都出走了,加之用上了电器,再也没有什么人砍柴了,那山,几乎等于封山了。多雨的老家,一到春天,植物便肆无忌惮地长起来。无人看管的竹林,竹笋也疯长起来,若无人挖笋,那竹林,便会密不透风,并不适合竹子健康生长,所以,自发的挖笋行动,是村里不干涉的。

  03

 每年春节过后,天气转暖,父亲将发了芽的红薯,一担一担,整个儿埋在菜园开辟出来的位置上,跟稻秧一样,也需要“育种”。到端午节的时候,经历数月的梅雨,薯藤长至几米长,然后成捆地割回来。在每根薯藤,在最强壮的部位,用剪刀截取三四厘米长的一段主茎——带着两片、三片叶子为宜作栽种的薯苗。聚少成多后,用稻草捆成一小把,不出小半日,各人身后有小山丘似的一堆捆扎成把的薯苗。    “没事,带着柴刀呢……”

  端午节,我记忆最深刻的,其实不是家家在门口剪薯秧苗。而是奶奶蒸好馒头,掀起笼盖,香味从厨房里传出来的那一刻。馒头颜色不大好,即使用的是小麦初粉,馒头出锅之后,还是有些发黄,一股酸酸的味道,在齿间流淌,之所以酸,是因为没有碱面发酵,但,那股麦子的天然的清香味,是久久不能忘记的。还有烤饼,发糕,烤饼用的是面粉,黑铁锅烙出来的;发稿,用米粉做的,松软,香甜。

 大雨滂沱的时日,正是插薯秧的好时节。穿蓑衣,假如帮手多,蓑衣不够用,则将化肥内的塑料薄膜袋,拆下来,底部和两侧,各剪一个洞,从脑袋套上去,这种自制的雨衣,轻巧,跟身体严丝合缝,防水性能,原本应该很好,但,短,一弯腰,臀部以下,全露在瓢泼大雨之中,所以,回到家,全身都湿透。在雨中,透过雨帘,把截取这些带叶的小茎插进地里,行距,间距,目测好——它直接决定着,秋天的收成。母亲是这方面的主导,也是把好手,因为大多时候,父亲在外地。

04

到七月份,烈日要把树叶烤焦的时日,还得翻薯藤,即把那些长得杂乱无章的藤蔓,一根根地理顺,让它们向着一个方向伸展,它的危险是,有时,会翻出长蛇来。

 那年,一起在破旧的祠堂后的小池塘边帮母亲翻薯藤,那块地上方,是三个突起的倒三角坟头——不知其主的祖坟。

乡间总会有些神秘的地方,尤其是在水边,坟边。比如这池塘,曾有人说,看见白衣女子,在梳长长的头发,看不见面孔——观测到的人,疑心,压根就没面孔。也有人说,曾在祠堂系牛的时候——祠堂破了大洞,窗口正对着池塘,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回来的时候,吓病了。

正在边翻边走,突然听到窣窣的声音,接着,看见薯叶迅速地向两边自动分开,到我面前时,看见那东西了,一条黑背的眼镜蛇,足足有一米五左右,我大叫一声,幸而,母亲就在近旁,她手持竹杆,把那可怕的东西,赶走了。惊魂未定的我,只敢站在地头看着母亲忙碌。

不远,则有几个玛尼堆似的碎石堆,从前,大人唬我们的时候,就说,那里面,可以通向地底,再不听话,就从那里扔进去。大约是害怕被从那里“流放”出去,立马乖了。

玛尼堆,其实是由哪些已经湮灭了的村庄倒塌的房子的碎石堆成。能用的砖头和瓦片都被人捡走,余下的是无用的碎片——如《红楼梦》里,“无才可去补青天”的顽石。宅基地需要重新平整为田地,小碎石小瓦片需要一颗一块地捡起来,防止它损坏了犁头——太贵。但祖坟,却并未迁走,大抵需要兴师动众,各类繁杂的仪式,费财费力。从前兴祭祖的时候,成群结队的族人从远方回来,将我们的油菜和麦苗,踩得一塌糊涂。

05

那个村庄出了个女名人和女能人,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名唤“马玉梅”。话说这马玉梅,是个郭凤莲似的战天斗地、呼风唤雨似的人物。沉沉一挑农家肥,她嫌轻,会自己再加上几锹,压紧,往肩一搁,双脚就像安装了弹簧,大步流星。一个大禾桶,给她根扁担,弯腰就扛起,飞步向前。那个年代的女干部,是冲锋陷阵在前方的女汉子。不光干活是把好手,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那个时代的女子,信仰“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子能顶半边天”,大多都是能扛得起、要抗矿泉水桶的女子。比如母亲,也不例外,我没亲见她当年的形状,但,帮我带孩子,逛长城,从我手里抢过孩子抱的是她,那年出差马来西亚一周,孩子将房门锁了,钥匙在里边,她老人家从房门顶的小窗翻下去,踩着里面的门把手,轻轻跃下,从里面将门打开,听她讲述过程时,我疑心这哪里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分明就是一个女飞侠。又扯远了。

  很多年以后,土地承包到户多年以后,母亲寻找走失的水牛的时候,看见一座龙王庙,母亲心一动,想去算个卦。在庙里,就碰见了她,她在龙王庙负责看香火,管理庙里的闲杂事。她帮妈妈“打时”——类似算卦——告知母亲,勿要急躁,那牛,五天之后,定能找到——后来,果真找到了。回来,说起她的遭遇,母亲感概不已,那样响当当一个要强的女子,后来也嫁了人了,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人,生个儿子,貌似有残疾,总之,境况,十分不好!

 十几年不见,她迅速衰老去,连母亲都几乎不认识她——要知道,在母亲年青的时候,她马玉梅,曾是多少女子的偶像?莫非,有时候,权力,也是某些女人抵抗岁月杀伐的最好的玻尿酸?不,规则和秩序变了,适应新规则和新秩序的,把自己过“活”了。但,总有那不适应的,将自己过“僵”了,且会迅速地向历史深处“退回去”,如马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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