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拾璎
夜阑屋静，重读叶曼先生的那本《智慧人生》，她说，若有来生，期待成为一匹马，意气飞扬，在天地间享受快乐的驰骋。
合上书，我没有一丝睡意，与先生闲聊：
“你说，若有来生，你想变成什么？”
“我当然还想变成人啦。”
“除了人呢，譬如动植物什么的。”
“那就是狮子喽！你看狮子威武庄严，王者风范。你想变成啥呢？”
我双手环住头，若有所思，有些沉默。
“告诉你吧，若真有来生，愿上帝把我变成一棵树！”
我推了推他，他已微微起了鼾声！
知道今晚，我又会失眠了。
其实，想做一棵树的想法由来已久。
每当在寂静的森林里游走，为什么我心里常有说不出的安宁或激动，感觉自己已经化作一个自由的精灵，把满腔的爱和柔情倾注于每一棵树，大树，小树，新长出来的树，落光了叶子的树，还有日渐凋零的树，甚至矮矮的灌木丛。
每当春天来临，我贪婪地亲吻它们，把耳朵贴近那皲裂的树皮，感受它们的汁液在树的心脏里脉脉流动。
我看见那些被惊雷劈坏的老树，在残断的枝桠间又萌出新芽，柔嫩的枝叶闪着新绿的光泽，我惊喜地流出激动的泪水，犹如阳光照进了心扉。
我为何陶醉于松软的泥土，野花的清香，潺湲的溪流，众鸟的欢唱；我为什么一听见布谷鸟的叫声，看见出岫的白云、夜空的繁星、皎洁的月光就想唱歌，痴情地迷恋着秋夜的虫鸣。
莫非，莫非我的前生就是一棵树？曾日夜与它们为伴呀！
这种念头在我心里转过千万回啊！多少次想过，我身边的朋友，到底谁的前生也是一棵树，曾与我同气连枝，一生接受风吹雨打，同呼吸，相扶持，历经春夏秋冬？！
为什么想成为一棵树？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吗？
我这个天生的矛盾体，一边对生活知足，一边对自己不满！有时那么笃定，有时也犹疑不决。我羡慕树的独立和坚定呢！
天天读着各种各样的文字，那些令我欣悦的自不必说，可对那些弥漫着苦痛的文章，那些底层同胞的挣扎和无奈，那些被时代车轮碾压、抛弃，却永远发不出一丝声音的生命，除了抛洒无用的热泪，我无能为力！这廉价的眼泪，最终冲洗的还是自己这颗平庸的灵魂！
我关注援教的事情已经好久了，曾下定决心，一旦小孩上中学了，他不需要我照顾了，我就去做我想做的的事：去最落后的地方教书，我要把希望和星星带给那些渴望的眼神。
有时心中会有这样的念头闪过，等孩子真长大了，我会不会留恋这安逸舒适的生活，我能下定决心行动吗？
每当游移不定时，我恨极了自己！
这时候，我就想变成一棵树！
成为一棵树真好！它就长在路边，毫不怀疑，深情笃定，冬天使劲地汲足养分，春天拼命地生发枝叶，等夏天到来的时候，为那些孤苦者遮蔽风雨，为他们挡一挡天空的惊雷，或让人把枝叶取去，或当柴烧，或装饰一间简陋的房子。
失眠时容易咳嗽，我到厨房找水喝，瞟一眼窗外，飘雪了，纷纷扬扬。
躺下，猛地想起那年那夜的一场大雪。
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几个学生到我的出租房里答疑。为他们解析完毕，我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发现窗外大雪纷纷，如柳絮万点抛散在漆黑的夜空。我招呼他们：咱们到外面赏雪去！
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女教师，几位风华正茂的学生，我们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迎着大雪，拷问古人的诗句，想念此刻的家乡，述说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雪落进眼睛里，瞬间融化，化作青春的眼泪流下........
多少年后，他们都还想着这一幕，偶尔发信息给我：
老师，多少年了，跟着您，那夜的雪，润泽了我整个的青春，那是我一生的诗意哦！
如今，他们散落在哪里？
那时候，我就是一棵树啊！
也是十年前，那年冬天无雪，天干物燥，天空总是阴霾。
那时候，我一边在未名湖畔读书，师从贺卫方和刘凯湘教授，朱苏力教授还在法学院当着院长，我经常跑去旁听他的课。
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主讲《法律基础》。
那时候，我自己也是个青年，还对法律怀着最深刻的信仰，坚信法治国家能从我们这一代诞生，抱着书生许国的情怀，把从教授那儿聆听的精华添枝加叶，融汇生发，再掰开揉碎，把它们像种子一样洒进青年们的心里，希望能生根发芽！
一天，教室里的电灯忽明忽暗，有一个学生走上前，干脆把所有的灯都关掉，说，老师，您接着讲。他们如醉如痴，青春飞扬的灵魂被我牢牢地牵动，四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里常常鸦雀无声，唯有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久久回荡。
那时候，我多像一颗结满种子的树！
如今，我躺在这寂静的暗夜里，不知当年洒落的种子，都长成了一棵棵什么树？
前几天，对《瓦尔登湖》不死心，翻出重阅，看见序言里惠特曼用诗人的语言歌颂梭罗：
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棵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
它孤独地站立着，有些青苔从树枝上垂下来，
那里没有一个同类，它独自生长着，发出许多苍绿黝碧的快乐的叶子。
看到这里我是多么惊讶，怎么，梭罗也像一棵树？
这一次终于看进去了，他确实是那么独特，又那么独立！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启发了无数人！
也许有人说，你怎么敢说自己也想成为一棵树呢？你想效法梭罗吗？
不！我从未想过此生要效法谁，很久以前我早就想成为一棵树了。
梭罗是一个独立思考并独立行事的人，他做着很多人不愿、不屑或根本不想的事，他有着不同常人的思想，同时也具有不同常人的灵魂。
可是，从思想和灵魂的角度来说，人与人之间是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我读懂了他，如果他穿越世纪向我走来，我可以坦然地与他对视、讨论，甚至可以否定或评点他的某些想法！
同样是一棵树，他在山巅，我在路边；他枝叶繁茂，被世人仰视，我挺拔葱茏，为路人遮阴。
若有来生，我果真成为一棵树，它还记得今夜有个平凡的女人辗转难眠，心心念念来生要变成一棵树吗？
若有来生，我果真成为一棵树，亲爱的朋友，你来到我的树下，歇脚，乘凉，你一定不记得我的，可我一定能认出你。
我一定会摇动一下树枝，把凉风送给你；或遣一只小鸟飞到你的肩上，让你感受到人与自然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