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生于燕,长于楚,终日碌碌,不知老已将至。忽一日,堂上人云:归乎。
他木然下堂,心中若失,却又不知失去什么,用手搔搔花白的头发,几根断发随风而去,举首四望,本来日日可见的官舍,竟然陌生起来。大门口进出的都是华服少年,宝马香车,意气骄然。他本来指望能够看到几个熟识,可以略略讲些困惑,但徘徊许久,犹未得人,无奈何,只好将座位边的杂物收拾一堆,唤来一牛车,给了钱,便一路“咕噜噜”地向家去。
街上已然热闹起来,来来往往都是匆匆,有的卖,有的买,也有默默路过的……燕人坐在车辕,茫然视之,平日里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表情,这么多的人。每日早出晚归,此时本来是劳于案牍,手书不停之际,何曾有如此闲空,不计较时间长短地观望呢?
驾车的唤作“匡”,与燕人为老相识,看燕人面色不愉,落落寡欢,遂问:君子意如何,为什么这样愁容满面呢?
燕人道:无他。今日堂上人说,我应该归乎,及出门来,觉得一切似乎并不真实。虽然我的身体仍然真实存在,但从登车以来,只觉得心没有地方安置,东西南北,不可追寻,唯知归家,却又不知家中如何?
匡怪之,说:子如何说不知家中如何?今天早上不是我将你从家里拉到这里,近半年来也没有为堂上人出公差,怎么说不知道家中如何呢?
燕人说:“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虽然我每天都在家中住,也每天都与家人相处,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家虽常居,犹如传舍,我心不在这里。
匡说:莫非你的心事在堂中?
燕人苦笑道:我本以为如此,日日奔波,劳心劳力,念兹在兹,由少壮至老朽,无非都在这里踟蹰,耗尽心血青春,但今日堂上云”归乎“,我这才一下子发现,原来我的心并不在这里,如此碌碌几十年,发短须长,眼花耳盲,不过为他人虚忙碌罢了。
匡也有些奇怪了,说:”然则你终日营营,并不是你心所在?
燕人说:我心在哪里,如今并不知道,你问我,我也自问,可心究竟在哪里,我却找不到。我知道心不在彼,也不在此,却不知道它究竟该在何处?
匡说:我是个整日赶牛的人,每日里只知道早出晚归,期望有人来雇我的牛车,多给几个钱,让我晚上收工,可以额外买上一点薄酒,多煮几颗豆子,就能乐呵呵直到天晚入睡。要是一天下来,无风无雨,没病没灾,那就更是上天佑护了。我不能懂得君子大人的想法,也不懂先生你的想法,不如你也买酒回家,热乎乎地煮上,喝上三杯两盏,睡一觉,大概也就好了。
燕人喟然,说:你说的未尝不可,但我心已乱,不是壶中物就可以解脱的啊。罢了,你也不必劝解我了,你自有你的快乐之道,我也有我的可愁之事,何必让我的愁苦,来阻碍的你快乐呢?
一路再无他话,忽忽就到了闾里,只见路口站着两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站着,似乎正在等着什么?牛车渐近,两人都到了车前。匡已笑起来,说:先生的孩子当真孝顺啊,竟然已经迎了过来,年长的不是子牟,年幼的不是子甘嘛?
我的孩子?燕人本来昏昏然,颠簸得将要睡去,忽然一个激灵,睁开眼时,却见两个英武少年站在眼前,似乎熟悉,又像陌生,不禁又道:我的孩子?
匡跳下牛车,控住牛,笑道:先生是开心得糊涂了不成?这不正是你家孩子?又问两个少年:今日怎么不见去进学?
子牟认得是自己父亲的老友,不敢轻视,恭敬作答:吾父今日归乎,母亲让我二人出来迎候。
匡便看两个孩子将燕人扶下,这才将牛车掉头回转,心想:这个老燕,今日神情不属,看上去和往日大不相同,想是忽然须归,心中不顺,明日还须再来探望一下。
从路口走下去,就进了闾里,他的家就在旁边,走不到五十步就是。燕人心想,匡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来看我,怎么就觉得心中无力,惶惶不可安居呢?天之高乎?地之厚乎?我难道是杞人了吗?
看着席上的菜肴,却都是妻子精心烹调,酒也早就热好,两个孩子都陪在燕人身边,似乎期待他说些什么。可他根本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就连那温柔的妻子和两个孝顺的孩子,他也觉得心中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想要对这种热情有所回报,可心底却似乎涌出一种羞耻和厌倦,最后他只能勉强拿起酒杯,说:美哉。
酒喝得越多,心情反而越糟糕,其实燕人平日极少饮酒,自从少年大醉误事后,他就知道自己不可饮酒。
燕人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从小的时候,他就慢慢发现,如果任由本心,他很容易沉溺在一件事里,像饮酒听琴射箭骑马,这些事情,他若是投身进去,是一定要废寝忘食,人我俱忘的。可他又哪里有什么本钱,可以整日荒废时光,任由青春一去不复返呢?东郭公子家世豪富,纵然浪荡半世,犹能有家产千亿,逍遥度日。西门王孙,虽然与燕人家世相当,但其人聪慧无比,老师们都极喜欢他,若有王侯君主遣人来访,都要把他叫上,虽然还没有出世,已经有很多达官贵人,要任用他了。还有飞卫、齐昌、丘邴章诸徒,善笑谑,知人情,周旋世间,不落半点尘埃在心中,也可以悠然过他的生活。可他又怎么办呢?
即使到了如今,忽忽都已四五十年,他却依然能想起当年站在大街上,自怨自怜,难以立足的情景。同学十年,一朝星散,大路之上,马车、牛车,烟尘滚滚而散,燕人却茫茫然不知何处可依。他本是从燕国移居而来,在这里并无亲故可依咨询,也没有熟识能够攀援,即使朝夕相处的同学,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平日里是交际太少,不懂世故,有几个相处甚厚的,却也都没有更好的去处,只是有的快一步,有的慢一步,无法帮他。
只是因为一个偶然间的机会,他本无心而去,却有意外之喜——但如今看来,也不知是喜是忧——找到了一个容身之处,虽然不是立命的地方,却也能够谋得衣食。
几十年,看似漫长,其实迅疾,再回头四顾时,已然有妻有子,自己老朽而归,子弟却英气勃发,如有所举。
噫嘻哉!燕人。悲乎哉!燕人。谬与不谬,当作何解?
燕人饮酒数杯,犹未自解,却已酩酊,颓然卧于案侧。
次日,燕人即昏然不觉,有疾难起。匡黄昏时来探望他,知道燕人病了,也为之担心,好在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大病,燕人自己也说将息半日一天,也就能好,不必大惊小怪。家人看他神色平常,精神虽颓靡,却没有病气,也就听他的话,没有出去寻找医生。
谁知过了三四日,燕人仍然无法起床,虽然不像病重,却一日比一日颓唐,渐渐话也不说了,除了匡来时,还能应答下,其他人来都只默默。
请了医生来,看了都说没有病,但燕人渐渐不支,形销骨立,枯卧终日。家人惶惶不知该怎么做,匡来后说,我前几日看着还没有什么事,恰好有人雇我长途,没想到现在回来一看,他怎么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呢?
子牟泣然,说:奈何?城中名医都已寻遍,却都没有什么好办法,甚至药都不下。
匡说:勿急。我这次出远门是为伯奇子昏接一位客人,据说他是有大学问的人,当年跟从壶公学习。壶公你不知道吗?他可是能够嘘枯起死的神仙啊。若是能请来他,我想燕人一定就有救了。
子牟、子甘立即跟随匡去请这位客人。
客人听了他们的请求,奇道:莫非是燕人兰子吗?那是我的同学啊。
匡说:先生你认得燕人吗?我听他说起,曾在郑国求学,有西门王孙、东郭公子、飞卫、齐昌、丘邴章诸徒为同学,先生也在其中吗?
客人说:我们先去,治病不可久等。
这位客人当真医术高妙,默然静察片刻,即云:吾得之矣。唤来子牟说如此如此,你且寻来这等药来;又唤子甘,说你去如何如何。不过片刻,万事俱备,客人出其技,手到病除,燕人恍然坐起,云:谁为之乎?
客人抚掌笑道:兰子醒哉,认得我吗?
燕人熟视良久,道:列御寇乎?你不是去寻风去了吗?
客人道:兰子认得我啊,我是列御寇。
旁边的匡大惊道:先生就是列子吗?都说您能御风而行,难道这就是您吗?
列子摇摇头说:我是列子没错,但御风而行,我实办不到。
燕人在旁边却说:子救我,我却怨恨你啊。
匡说:燕人你莫非病得太久,脑子不清醒吗?列先生救了你,怎么不谢一声,反而说自己怨恨他啊。
燕人说:他虽然救了我,却只是救了我的身体。人有神、有躯。神主其内,躯居其外,神亡,躯虽不坏亦难为人哉;躯亡,神存,则虽尔等不得见,我却逍遥如风中的风,水中的水,鱼中的鱼,鸟中的鸟,得到了不可言说的大快乐。
匡急道:列先生,他是不是……
列子道:勿忧。
列子又对燕人说:兰子,多年未见,没想到今日看到你,竟然发现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和认识,虽然,这种状态却可遇不可求,精舍既毁,神亦不可久存,你从病中得到这样的逍遥,只是偶然,并非常态。你说,你能够摆脱躯体的束缚,感到神魂随风的自在,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而不是真正的逍遥。譬如宋人送客,遥想客人一路风霜,犹如身受,然客人归时,询问一路上的遭遇,却合而未合,不可视当初想象为明日实证。君且住,亦无怨。
燕人道:你说的对啊。当年我们都忙于衣食名利,得之喜,失之丧,君却一路南行,欲寻御风之法,每叹人之不能逍遥。听说你追随壶公,想必是从他那里学习到如此学问吧。
列子说:君病刚刚好,本来不应该多说,但我也不知道明日,我又将去何处。既如此,就不嫌打扰,多说上一些。我向南行,君往北去,都是天性所赋,没有高低上下之分。我南行一路,见到名山大邑,听说有隐士高人,都要去拜访问道,可有的是我没有缘分,有的是这些先生没有缘分,若我们都有缘分,却又发现道法不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水边,我见到壶公。他只穿一块麻布,光头跣足,安卧水侧,虽然波涛如雷,看上去却那么静谧自然。我心有所感,就坐在他身边,等他醒来。这段时间来了好多虎狼饮水,却都安然不顾,只是多看了我几眼。天色将暗,余霞如绮,壶公哎呀一声,缓缓醒来,看到我就像没有看到,不说话却又像对我问候,捧起水来洗了洗脸,就带着水珠沿水路走去。我不知不觉地跟随,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我身边的人有时多,有时少,唯有壶公自己不在意的样子,却始终没有改变。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你还要跟着我吗?
我说,我本来是要跟着你,后来却发现并不是要跟着你,我也不知道要跟着什么,但我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似乎离我要跟随的越来越近了。
他说,你这是几于道了啊。
就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点点想明白了一些事,后来一抬头,忽然发现什么时候,我已经跟丢了壶公。但我并没有慌张,也不是怅惘,反而有一种解脱和欢乐,我就地躺下,就在一棵树下想了好久。等我再次站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不少人等我醒来。我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是按照一个方向就走下去了。越走,我越觉得自己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于是,我解开了衣袍,丢下了鞋子,包括喝水的皮囊、盛饭的木碗,还有那寸刻不离的手杖,一路走下去,风就一点点吹过来,有时向南,有时向北,还有的时候静静停下,不再吹动。我没有去管,只是慢慢地走,慢慢地想,冷了找些东西穿上,饿了找些东西果腹,终于有一天,我明白自己是在风中了。
匡听得入神,不禁问:列先生是学会御风了?
列子摇头:不是御风,也不是不御风。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心里是愉快的,是自由的,是逍遥的,我无法描述,却能肯定这就是我想要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即使理解了,也不是我心里的理解。
燕人说:我理解了。可惜,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可以,寻道却已迟了。
列子道:我也不知道急与缓,也不知道长与短,也不知道时与不时,也不知道寻与不寻。我能明白自己的心是安静的,却不知道安放在哪里;我能知道自己的心是平和的,却不知道收藏到哪里;我能知道自己的心是清净的,却不知道打扫在哪里。今日我在这里,遇见了你,那是造化使然啊。
燕人与匡都俯首不言。列子转身而去,于城中又盘桓十余日,这才和伯奇子昏作别。
这期间,城里面都传开了,说来了一个列神仙,能够乘风驾雾,餐霞饮露。但列子走的那天,却是雇佣匡的牛车,慢慢从门洞里走出,让所有围观的人都大失所望。有不相信的,还一路跟随,十天后回来说,那就是个骗子,根本不会什么道术,一路上也要吃饭,也要睡觉,连便溺也同寻常人一样,我们都没觉得他是神仙。
可匡回来却说,列子虽然不会御风,但列子御风却并不是错的。
城中人都笑话他,慢慢就不再叫他为匡,而是称之为愚公。
燕人则在某一天忽然命驾北返,说要回家乡看看,子甘跟着一路同行。就在经过晋国的时候,还遭到了别人的戏弄。可他并没有放弃回到那块叫作家乡的土地,因为就像列子追随壶公一样,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未必就能实现自己所想的为什么,但毕竟一天天近了。
近了总是好的,世间事大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