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01.

“听闻先生医术天下第一?”面前的贵人眯着眼睛笑得甚是温柔可亲,有一绺乌发从他耳边溜了出来,垂在脸侧晃晃悠悠,郎中胸腔里的一颗心也跟着那发梢上蹿下跳,极不安分。

这天下第一说的是他门上字迹龙飞凤舞的一块招牌,明目张胆地挑衅张新杰,脚踩方士谦。因而这医馆开张以来没少遭人诟病,可所言却也非虚,无论什么疑难杂症,这郎中竟都能药到病除,名号也在金陵城中越打越响,今日终于是引来了朝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大名鼎鼎的相爷喻文州。

要说这喻相啊,那可是个妙人。昭元的年号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大权在握的镇北将军年轻气盛,耐不住寂寞起兵造反,一口气把北方大片疆土给占了。先皇气急崩殂,朝中人人自危之时,正是这位将至弱冠之年的小相爷一手扶持起尚还年幼的天子,领着王师凭借一场场血战好歹在南边站稳了脚跟,众臣莫不以之为首,时人莫不赞其才。

眼瞅着一顶遮着秋雁回风帘的轿子被人客客气气地走大道抬到“天下第一医”前,众人都在心里感慨郎中好运气,这要是把相爷治好了,别说人生巅峰,就是攀那珠穆朗玛峰也不在话下咯。

——当事人却好像并不觉得。

老先生理了理粘在下颌上的花白胡子,暗道一声“要完”,不易被察觉地咽了口口水,学着高深莫测的样子带着谜之微笑缓而又缓地点了点头,连皱纹看着都仙风道骨,没有作声。

“那先生,您瞧着我这是什么病?”贵人一挽玄色衣袖,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腕,手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十指修长,指节分明,一看就没经过什么磨难。——然而掌心处却蜿蜒出一朵触目惊心的墨色莲花,连蕊都勾勒得分明,在掌间纹路中自在且浑然天成地开着。

天下第一果真是天下第一,那郎中只草草看了两眼,连脉都没搭,眼神就变得凝重了起来,抬手抽出笔筒中一支玉管狼毫,蘸了墨在纸上飞快落笔,字不同于寻常医者,竟用的是端端正正的小楷,“落莲”二字工整又大气。不待喻相发问,郎中再度提笔,眼睛眨也不眨,行云流水般写下几行字:

“此毒随血流生长至肺腑,性烈,短则三日,长则三年,一发作即取人性命,天下能解之人寥寥。”

顿了顿,又写:“愚恰可一试。”

他停笔,隐在袖中的手不知何故已经渗出细密的汗水,便收得更紧了些。静默良久后,他听到对面的相爷不掺任何情绪的声音:“那就有劳先生了。”

天下第一又高深莫测地抚了把胡子。

02.

什么是天才?

什么是艺高人胆大?

就是他了。

方士谦几乎想叫自己爸爸。

犹记临行时王杰希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君还有大好时光可尽兴快活何必想不开自寻死路”、“看在同袍的份上勉强给你留块好墓地”等等非常瞧不起方士谦人格的想法,而他不以为然,说大隐隐于市,王杰希你这种凡人和喻文州一样只能仰望。说着在王杰希的仰望中毅然决然深入敌营。

我又不傻,方士谦想。他费尽心思做了把浓密的假山羊胡子,还痛下决心在自己脸上画了好几道皱纹,有人来夸他的时候都忍住骄傲但笑不语,甚至连医者通用字体都一并摒弃,简直满脸都是“这个人和方士谦一样帅但他就不是方士谦”。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终于叫他算计了一回喻文州。落莲的毒性是解了,可他在方子里加了一味更叫人恶心的东西,不出半月,喻相绝对还得来一趟。

方士谦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笔,一边想,喻文州又清减了。

他们上次见是什么时候?恐怕都要追溯到少年时。

说是少年时,可一幕幕都鲜活得仿佛就在昨日。

而今日已天涯。

03.

燕京书院永远有很高的墙,墙里一方规规整整的天,一排不高不矮的柳树,树下几个打打闹闹的小少年。

方士谦少时已有大志,逢谁都十分热情地要给人试一试脉。王杰希更是深受其害,每天都面无表情地从方士谦口中得知自己怀了一胎两胎三胎四胎,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让方士谦上天。

王杰希噩梦的终结得益于喻文州的到来。

那一日万里无云,阳光晴好得王杰希觉得自己每个关节都舒坦,方士谦坐在树底下,随手摘了片柳叶搁在嘴边,不成曲调地吹奏着,天边偶尔飞过只燕子,清脆地鸣几声聊以应和。

喻文州便是在这时推开的书院大门,楚楚衣冠,眉眼在光下显得浅淡,笑起来一张脸好似冰雪消融。

方士谦漫不经心地抬头,在目光触及喻文州的一刻眼睛唰地亮了,一拍衣上沾得不多的灰土,站起来朝人用力挥手,喊道:“新来的,看这边!我看你…”

喻文州回头,礼貌地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我看你有病啊!这小脸煞白的,想是病得不轻…”

04.

方士谦算得准,十几天后,喻相再度迈进了“天下第一医”的门槛,仍是一袭玄色衣袍,袖边的卷云纹繁繁复复,一转就到了眼前,他从容落座,开门见山:“先生说的落莲…似乎是好了。”

“可我怎么觉得,添了新疾?”

哎,这就对了。

方士谦抬一抬下巴,示意他把手伸过来,这回掌心上果真不见了那一朵乌黑的莲花。方士谦满怀信心地探了探脉,很好,脉象平稳。

等等?

脉象平稳?

他试了又试,指间脉搏跃动得平缓,昭示着来人身体一切正常,甚至比寻常人健康不少。

可这根本是绝无可能的事!

他亲自开的药,亲自写的方子,亲手交给的喻文州,这过程中绝无弄错的机会。况且喻文州也说他添了新疾……

方士谦狐疑地抬头,正巧喻文州也在偏着头看他,乌发整齐,黑眸温润,恰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光落进去就再没了回响。这双眼打读书时候就是如此,总是似笑非笑,如其人一样猜不透想不着,简而言之四个字:难以对付。

看我做什么?嫉妒我现在胡子比你多?

他乍然想到了什么,被什么咬着了一样收回手,神色却还镇定,挥笔写:“大人贵体无碍,许是劳碌所致,还请多加保重。”

“既然无事,此番便是叨扰先生了,还请先生…”

喻文州站起来,离座转身,语调诚恳。

“…不要见怪。”

这四个字到他行至门口才悠悠地传到方士谦耳边,怎么听怎么像警告。

方士谦从善如流,恭恭敬敬送完大爷,匆匆闭门,飞了一只鸽子给北边的王杰希。

05.

果不其然,第三天黄少天就领着人来抄了他的店,奈何方士谦跑得快,身家早收拾齐活,黄少天去的时候连门上那块耀武扬威的“天下第一医”都不见了踪影,算是白跑一趟。

知道这事的时候方士谦正在王杰希府上摇着太师椅消磨时光,碍事的老郎中行头早扔到了一边去。

王杰希在他吱来吱去的扭椅子声里仍面不改色,沉吟半晌,道:“他为什么要放过你?”

是了,没有中计却要特意跑一趟,话里话外意有所指的提醒,甚至于留足了时间给人逃跑,三日后才来一队虚张声势的追兵……都实在不像喻文州会做出的事。

问方士谦自然得不出什么正经结果,他闭着眼睛假寐,闻言漫不经心回一句:“怎么,顾及着同窗情不行?我都没舍得给他下狠手呢,要不就他怎么看得出来药有没有问题?”

“也许吧。”

“总不能是他暗恋你。”

王杰希难得调侃,方士谦耸耸肩,懒得理他。

06.

也许是真的。

方士谦望着眼前面色惨白如纸的喻文州,手里握着的银针一松再松。

淮河是一道分界线,谁又都想打破这道分界线。

淮河水边,不知是谁破空一箭,这一箭不得不说射得极为出色,生生避过盔甲,刺入肋下,响起一片惊呼,衣上霎时渲开一朵血色的花。

疼到极致,喻文州闭一闭眼,就再没睁开。

这对方士谦而言是件好事,天大的好事,可他高兴不起来,这不高兴里隐隐有要叛离他所站立场的意思。他心里闷闷不乐地想,喻文州真是老奸巨滑,上次放过了他,就是摆明了要他这次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他拾掇拾掇东西,刚打算撸起袖子给王杰希讲一通大道理,谁承想王杰希根本没给他机会,二话不说用手指指门口,示意他出去就别回来。

这就算是同意了,他冲王杰希一挥衣袖,走的时候好心地顺手带上了门。

方士谦本不需要急的,要是喻文州不小心在他还没赶到的时候翘辫子了,岂不是一石二鸟?可他一路上还是不停地驱策着那一匹马,遇到乱石滩也仍是照抽不误,马气得又喷鼻子又抖尾鬃,几乎要把他给甩下去。毕竟医者仁心,他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

沾着夜露,踏碎一地的月光,方士谦偷偷摸进大营,就像料到他要来似的,喻文州帐前守卫都没几个,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去了,床上的人紧闭着一双眼,长睫如同不肯开的门扉。那张脸也是真的煞白一片,比之当年初见有过之而无不及,足以证明那一箭何其高明。

方士谦不敢点着烛火,借着一点随风透进来的微光,小心翼翼拆开被血打湿了一片的纱布,那伤口在光下触目惊心,直入骨肉,以致方士谦施针从来稳稳当当的手当下也带了几分颤。

喻文州忽然醒了过来,看见他没有惊,只有一副理所当然的笑。可那笑容须臾止住了,醒着多残忍呢,生生清醒地领教骨肉相拆的痛楚,几个人受得住?喻文州死死咬着牙齿,声音被阻拦在牙关里,看着煎熬至极。却有一只手臂伸了过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待会儿还有更疼的,你要忍不住就咬这个吧,别把牙给咬碎了。”

喻文州摇头,冷汗把额发打湿,他忍着疼痛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在发飘,却到底说了出来:“难得一见,士谦不同我叙叙旧?”

“你倒有兴致!”方士谦被他这时候还要认一把老同学的作派气得笑了,仓促瞥他一眼又急匆匆地把目光收了回来,语气还是柔软了几分,“那你说说,当日如何认出我?”

“天下第一。”四个字咬得极重,听着倒像是夸奖。

他强撑着说下去,“还有字。”

“同窗四年,无论你换何种笔法,「落」字从来写得左右分家。”

“你连这都记得。”方士谦过了很久才接上一句,已至收针之时,他长舒一口气。

“那士谦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纠正你的时候,是如何场景…?”喻文州疼得狠了,尾音渐渐垮下去,却不肯睡过去,伸手想要揪住那人的衣角,却迷迷糊糊抓了个空。

方士谦把针收了回来,尽力想了一下,看到他一双亮如星子的眼,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也许是真的。

他没回答,给喻文州掖好被角,在夜色里落荒而逃。

07.

“写错了。”半大的少年凑到另一个少年的身旁,用指尖一点纸上一个左右分家的“落”字。

方士谦摆手,在袖子里左掏右掏,好不容易找出来褐色的一块东西,塞到喻文州手里,眨一眨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喻文州被他的生硬转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士谦一脸得意,“这是没药。”

“我是说,我就这样,没药可救,没法儿改的。”

“你也一样,病得太厉害了,没药救。”转头又开始老套路。

阳光里连浮尘都纤毫毕现,少年的眉眼认真,少了平日的锐利,眉还是高挑着,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含着光。

“…你说得对。”喻文州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没药可救,是相思。

08.

那时天下已定,两方议和,飞鸟尽合该良弓藏,方士谦善解人意地躲进了深山老林,学着前人施医不取钱财,而是要病患在他门前栽一棵杏树。

杏树还没成林的时候,春天到了,日光疏疏落落地泼在地上,方士谦趴在桌案上晒太阳,静默里能听到杏枝抽条的声音。

他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树枝折断的脆响,朦胧中有人穿林踏叶,眯着眼笑得温柔,袖上卷云纹繁复,声音过尘而来,“先生,我有病。”

“看见先生,就病得更重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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