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为什么不去「死」?

         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则故事:聪明的西西弗凭借自己的机智逃避死亡、戏弄冥王并且蔑视一切诸神。诸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巨石不停地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的想法多少有点道理,他们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那么,西西弗为什么不去「死」?

       机灵的人冲进来说,西西弗不是不去死,而神是不死的;所以我也就只好笨拙在题目上给死加上了引号。聪明如你们,当然也知道这个题目不是为作故事里的西西弗所写,而是那些活在世界上从事无望又无用行动的西西弗式的人类,以及意识到人类无望的人。而这些人,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放弃,以及为什么要配合......甚至热爱生活?

       也许,严肃而理性的理科生会做出解答——那是自然的力量。科学家提出了著名的西西弗斯冷却,这个理论获得了1997年的诺贝尔物理奖。大概是激光形成一个又一个山包,原子一次一次地往山上爬,在爬的过程中损失动能,当爬到山顶上的时候,山包又突然下降为山谷。可是,假如一切都归于自然(抑或诸神的安排),那西西弗斯是怎样想的?一旦陷入自然决定一切的思路,西西弗就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框架下,自由意志也是自然的一种。

       健康又乐观的人们马上想到生。为什么要死?也许还有解脱的机会。我们期望自由,对各种美好的向往,促使人坚持。这个世界是如此热闹,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生存是人类的本能啊。他们会悲哀时运,但也用欲望的满足激励自己。承受痛苦为了在别处寻求快乐,寻求那未曾想过的,或者从未接触过的快乐。而对整个世界来说,使人类拥有永远前进动力的,必然是永不可实现但美好之物。加之,多数人类没有长期稳定的共情能力,得势之人是很少在乎自我之外的东西。人类要么是丧失温柔,要么是恨铁不成钢的自以为是。麻木的人都坚强。正因为有一层不确定欢乐的程度和类型,享乐变得值得等待。可试图享乐终归是纯粹的生物本能,而已。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再坚强乐观,总会有人遇到了这样的时刻——在失去力气的时候遭遇了人生的问题。那种苦痛难言,可能需要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去面对,从早到晚。也许是生计逼人,也许是疾病失恋,也许是创业失败,也许是亲人离世。也许只是,只是毫无原因日复一日的厌倦、孤独和恐惧失望。周而复始,所有努力都是白费。更有遇到人生挫折的时候,更有很多人不约而同选择跳湖;面对命运的强悍,也有一些人选择用死去抗争。并非每个人都会去选择自杀,但是无论怎样,几乎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时候,感到生活未必值得一过。

       凡夫俗子容易轻视人类的痛苦,而断言「思考这些问题的人又太过敏感和脆弱」的人,在真正面对死亡、悲痛以及命运的无常时,能做到无畏惧面对和坦然接受吗?其中一些人忽视体验,发出了研究哲学问题的人喜欢自杀这样的论断。(这真是一个神奇的结论,因为没有一个人给出研究哲学的人自杀的例子,甚至于悲观彻骨的叔本华都惜命如金活到了大对头黑格尔挂掉。我能想起来的基本都是文学家等自杀,至今想不起哪个哲学家自杀的。)还有一种极端,认为哲学能带给人心灵的平静,其实也是自作多情,老子云:信言不美。而偏偏爱情、事业这些东西,又根本不足以阻挡人去意识到生活本身的荒凉,可能越在乎越依赖越容易被毁灭。也许,意识到荒诞,才是真正高质量的爱情与事业的底色,而更加凝重的东西,也许才是高等生物所具备的。

       在我人生痛苦和迷茫的时候,曾得到过共鸣和安慰,并一直寻找答案,虽然未必总是如愿。但我在寻找的过程中,却发现了人们在解决不快乐问题的时候常常会有以下几种基本类型:

依赖心理学,在慰藉和调节下,变成一个貌似病愈的其他的自己;

履行鸡汤准则,坚定爱自己,活出自己,倡导爱到深处,完美如强者。其中一些同学走火入魔变成了彻底的自私自利;

不停赚钱、刷题和做事,转移注意力;

寻找生活窍门和审美趣味,努力成为所谓有趣的人;

建设心底的支撑,享受音乐电影诗歌手工物理化学等宇宙的馈赠;

信仰宗教、榜样与偶像,得到另一个世界的大爱;

深究情绪与禅意,诉诸于时间,抛向无尽的岁月;

多想多看多观察其他比自己更不如人意的人生,欲得心理安慰;

还有最后一种:什么都不做。

       我无意分析哪一种最具效用,也不想评价它们的好坏。人生深不可测,以上种种策略作为无条件的寄托,它是努力的结果。尤其是宗教,在戏谑之前,嘲笑的人要首先掂量自己精神的重量。另外,平凡之人难以做到智识超人的强大,可普通人又是世界上的光。康德也在他40岁的时候这样写到:「我生就是个真理的寻求者,我感到对知识有一种贪得无厌的渴望,对在知识领域中有所前进有一种永无停息的热情,每当我前进一步,我就感到满意。有一段时期,我以为唯有这才构成人类的尊严,我藐视过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卢梭使我走上了正路。这种盲目的偏见消逝了;我学了尊重人性,并且除非我相信这种观点(指他的学说)能给一切人以建树人权的价值,否则我将认为自己比普通劳动者远为无用。」,我们这些资质一般的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能不能痛并快乐着,获得一些智识上的愉悦?而加缪带来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关乎人的世界。

       那无处不在的荒谬啊。西西弗无疑是最荒诞的英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也都提出过荒谬胜利的法则。可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西西弗是最聪明最谨慎的人,同时也是海盗,这两者并不矛盾。西西弗知道自己是毫无希望的,但依然每天把诸神那不可改变的石头,那注定掉落到山脚的石头推上去,他知道自己是有选择的,他的选择就是在既定命运结局下,对造成这一切力量的觉醒与轻视。即使每天石头都最终掉了下来,可西西弗依然能把石头拿走。他失去了所有的乐趣,但依然维护了人性尊严和自由意志,他塑造了有存在意义的自己。在本书中,西西弗是「先贤的智慧与现代英雄主义汇合了」,加缪把西西弗的苦难,作为了他幸福的存在之基。

       在文中,加缪是这样看待西西弗的:

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

       而更重要的是,加缪认为西西弗不仅做了自由选择(这是非常宝贵的),而西西弗最终承受的一切,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诫人们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它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这个上帝是怀着不满足的心理以及对无效痛苦的偏好而进入人间的。它还把命运改造成为一件应该在人们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自由意志不仅是人类的希望,而且是人类存在的根本,是联系人与世界之间唯一的基础。有了自由意志,你才能做出选择。西西弗是幸福的。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作品。荒谬丛生中燃起了幸福,它是真实的。一个人只有面对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才是真实的人。而如何面对生活本身,才最终决定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在这个世界上,不乏一些高等动物,他们集美丽、智慧和善良于一身,当我们还在努力做好自己的时候,他们却用无私、积极和爱影响了更多的人,丰富了自己与这个时空的关系。

       心智不厌其烦地去详解,只是为了心中最深处的渴望。所以村上春树写道,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讨论什么。那么,当我们在讨论痛苦的渴望和生命本身的悲凉时,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我们是要被这一切的一切控制吗?我们是要受制于无望吗?即使是完全彻底失效的命运,那生而为人,不做任何反抗,而置人类的尊严于不顾吗?

       嗯,尊严,以及那不为人知的底线与原则。被责为永罚,却幸福,因为只有幸福的生活才符合人的尊严。可是,在反抗上,加缪反对「历史的反抗」,坚持「纯粹的反抗」。同作为存在主义大师的加缪,最后和萨特分道扬镳的最根本区别在于,萨特坚持前者,而加缪坚持后者。加缪是彻底的自由人道主义者,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放弃的是人性尊严的力量与自由意志的可贵,甚至把自由意志放在了社会的反抗之前。

       他拒绝在反抗压迫者的过程中成为压迫者,不能因为和魔鬼作战就沾染魔鬼的品质,他始终是在乎的。我没能力判定哪种反抗更为高明。但我可以相信的一点是,因为自由意志,思考本身即是反抗。因此,作为不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的存在主义者——加缪的声音回荡在历史之中:意识到生活的荒诞,这还不能成为目的,而仅仅是个起点。

       在《西西弗的神话》的最后一章,加缪这样写到:

       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

       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麦草、苦涩的食物,是大海边吹来的寒风,是古老而新鲜的曙光。

       在长期的争斗中,我们必将和这些事物一起,重造这个时代的灵魂。


因此,究其本质上,在加缪的眼中,西西弗是一个强有力的自由理想主义者,在人性的尊严和羽毛的珍视上,他们是拒绝和任何人做交易的,不要说是魔鬼了,哪怕就是上帝,都不行。这是一个对生命和世界无限质疑,承受荒诞苦难的人,怀有的对人和世界无限的热爱。我尊敬他。

       最后我想说的是,没有任何人会给我们一个最终的答案,但是无论如何,认真对待自己生命的人,终会迎来启蒙。然而,如何?这终究是问题所在,没人敢说「我知道」。也许,只有我们自己可以找到答案,那也许是个漫长的旅程。也许今生今世,我们都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们可以在另一种程度上,感到开阔和坚实。


       至少,这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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