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

        几年前,由于工作实习关系,曾采访过一些人,当时与被采访对象没有交情,素不相识,加上不专业、不敬业等主观因素,在采访之前并没有查询、挖掘对方背景。基本工作流程就是简单罗列一个提问单(10个问题以内),采访时听有头有脸的受访者滔滔不绝讲述一番,在他/她扯太远时收一下绳子拽回正轨,整理录音资料,写成人物访谈稿,突出受访对象希望传达的意思,最后交给主编,主编抓一下思想,润色一下,收工。总之,按套路写,不出格不逾矩,偶尔写出来的特别句子段落,因为各种原因送审时只能删除,或者被修改得非常隐晦予以保留。幸亏主编的帮助和纵容,写出来的东西虽没怎么走心,但情怀还在。

        以下这篇访问,写于2015年9月,是离职之后写的,与工作无关,属于个人兴趣,想八卦一下朋友Ivanna的隐私。通过电邮,问了她一些问题,并请她代为转达向其女儿Lada的提问。这位乌克兰朋友不介意我以八卦为目的的刨根问底,她和她女儿都认真作答。尤其是小姑娘Lada,当时她还不会说英语,她妈妈把我写的蹩脚的英语提问,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翻译给孩子听,然后把孩子的回答转译成英语回复。

Ivanna=伊凡娜

Lada=拉达

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自学,还是拜师?

伊凡娜:从两年前开始。在此之前,我连画笔都没拿过,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份,家族里也没有亲戚会画画。后来我惊讶地发现女儿Lada会画画,于是带她到文尼察(Vinnitsa)当地有名的艺术教师Lyudmila Mironova那里学。Lyudmila Mironova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艺术专业,许多来自首都基辅的人都慕名前去跟她学绘画。

        送女儿去学画画时,我会陪在一旁,看女儿是如何画画的。一天,我心底的什么东西像苏醒了一样,突然很想画画。Lyudmila Mironova给了我一个花瓶和一束花,让我描摹。我不知所措,她说:“你只需要画下你看到的东西就可以了,其他的都别管。”就这样,我完成了第一幅画。她看着我的“作业”,愣了一下,然后告诉我,我是她见过的学得最快的学生。我拜她为师,仓促地学了4堂课,就离开乌克兰,前往中国。

问题:为什么你会对画画这么感兴趣?是什么让你坚持画下去?

伊凡娜:当我画画时,仿佛能飞起来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这种感觉就好像谈恋爱。在画画时,我能发现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色彩,而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原来世界是五颜六色的。画画成了我向外界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问题:创作灵感来自哪里?能告诉一个关于你的油画作品的故事吗?

伊凡娜:人、自然、周围的环境,到处都存在美。我画了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的背影,在那幅画里,女人端着酒杯,在酒吧里背对着一群面容模糊的男人。我曾把这幅画给我的一位心理医生朋友看。她说:“画中的女人就是你自己。这幅画体现了你对男人的态度。画中的女人在男人面前转过头去,男人成了模糊的背景”。我意识到她的分析有道理,并重新审视了自己对于男人的态度,试着做出改变。

问题:在你看来,艺术和现实生活是什么关系?

伊凡娜:我认为有艺术天份的人,或者说从事艺术的人,能够更好地帮助别人开阔眼界,而不是仅仅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琐事上,发现美。人只有一次生命,应该活得尽情尽兴,没必要让自己活得悲悲切切。

问题:中国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在中国工作,感觉如何?在中国生活,跟在乌克兰以及其他你去过的欧洲国家生活,有何不同?

伊凡娜:我来中国之前,在中国没有认识的人。亲戚朋友都认为我疯了,除了我女儿,没人支持我去中国工作的决定。我在中国一边工作,(有时候为了攒旅费,同时打两三份工),一边带着拉达在中国到处看看,我们已经去过上海、温州、杭州、广州、深圳、海南、香港、澳门等城市。

来中国两年多,我们结识了很多人,但能保持长久联系的不多。目前,一直与我保持联系的中国朋友只有一个,Emma,我认识她已经两年了。我喜欢大多数打过交道的中国人,他们善良、乐于助人,从他们身上我从没感受到过排斥、仇视、厌恶、妒忌。

        无法比较在中国与欧洲生活两者的不同。中国和欧洲文化差异很大,对于一个国家、地区的感受及态度,很大程度上不是取决于你在哪儿,而是取决于与你接触交流的人们。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哈哈。

问题:带着拉达满世界跑,作为母亲,你给女儿创造了一个特别的童年。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漂泊的生活,而不是呆在自己的国家乌克兰,把拉达抚养长大?

伊凡娜:3年前,我开始带着拉达旅行。这样的生活给她带来了什么,现在不好说,等她长大了才知道旅行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哈哈。

问题;对你来说,乌克兰意味什么?会跟拉达聊起乌克兰吗?

伊凡娜:乌克兰是我母亲。无论走多远,我都会时常回到她身边。我的国家正遭受痛苦,(持续的乌克兰危机),那里每天都有人死。我也跟她共同承受痛苦。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我曾想呆在冲突前线,在医院里做志愿者,帮助救治受伤的士兵和平民。我并不怕流血,但因为拉达,她还太小,需要我照顾,出于拉达的安全考虑,我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作为乌克兰人,我们自豪。乌克兰人血液里就流淌着为自由而斗争的基因。我一直关注乌克兰新闻,并尽可能将来自乌克兰的消息告诉lada,让她记住自己从哪里来。 而且她的确记住了这点。

问题:你怎么看待自己与女儿的关系?

伊凡娜:拉达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试着帮助启发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发现身边的事物的美,我跟她一起寻找美丽的东西。那时候她太小了,能理解的事物非常有限。等她开始能理解的时候,我教她去爱,去发现事物的积极意义。在这过程中,我们很开心,这样的行为逐渐内化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是感知内在美,不能以貌取人。孩子很容易被外表的美丽而吸引,而忽视其他的东西。孩子还小的时候,爱妈妈不是因为妈妈在某些方面有天赋,而仅仅是因为她是妈妈。作为母亲,我们可以在孩子遇到问题时,告诉她曾经的我们是如何做的,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去鼓励孩子。

      我现在在一所小学初中高中一体的私立学校教艺术,我发现大多数学生生活得压抑,他们承受了许多来自父母的压力。真遗憾,他们中的许多人缺乏拉达具备的发现美及事物积极意义的能力。

问题: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拉达:我妈妈她善良、聪明、智慧。她是最好的妈妈。她很特别,她无所不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完美。

问题:支持妈妈画画吗?

拉达:当然啦。妈妈刚开始学画画没多久,(需要我支持鼓励),她画的画真的很美。妈妈是个健谈的人,我喜欢跟她聊天。她画画时,只听古典音乐。有时候,我们会在一起画画,我画我的,她画她的,那个过程很享受。

问题:在中国,你交到朋友了吗?在乌克兰上学和在中国上学有什么不同?

拉达:我在温州和深圳的学校里认识了许多中国小伙伴。但我们沟通比较困难,因为我不会说中文。我只会乌克兰语、俄语和一点点英语。我想去欧洲学习法语和德语,等再长大一点,还想学意大利语。在乌克兰,小孩有更多的时间和朋友在户外玩,乌克兰学校不是寄宿制的,不用睡在学校里。在中国的学校,有些事情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得重新适应。

问题:你去过很多地方旅行。能分享一些旅途中的故事吗?

拉达:今年一月底,我跟妈妈坐邮轮去泰国和越南旅游。从泰国回来的途中,错过了飞机航班。妈妈哭了整整一夜,因为我们无法买飞机票。而在同一天,邮轮即将开往越南。最后,我们很幸运,妈妈的朋友帮忙买了飞机票。妈妈很喜欢她的朋友们。

问题:你对现状满意吗?

拉达:这个问题什么意思?我不懂,不知道怎么回答。

问题: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拉达:我想当时尚设计师,为人们设计制造美丽的衣服。

        以下这篇,原本发表在心贝亲子网妈妈圈栏目,署名树儿妈。当时我是这家亲子网站的育儿栏目的兼职写手。

      2016年清明节,时隔三年,我和Ivanna母女重逢。Ivanna认了我女儿树儿当干女儿,树儿的外文名就叫Ivanna,Lada自然而然就成了干姐姐,误打误撞认了乌克兰亲戚。Ivanna从深圳坐动车出发前往温州前,特意嘱咐我别为了她们额外破费。她知道我手头不宽裕,因此不希望我勒紧裤腰带打肿脸充胖子。她们在温州待了三天,所有费用都坚持平摊。

        4月2日,刚下动车,Lada迫不及待地问,能不能带她去三年前的那家奶茶店,喝一杯一模一样的掼满奶油的奶茶?我告诉她,那家奶茶店叫作“小茶悦会”,它是连琐品牌店,温州有许多家。“不不不,一定要是同一家。”Ivanna也无法理解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去同一家店。于是第一站,我们就去了小茶悦会。“Mama,I am in heaven.”Lada舀了一勺潘朵拉奶茶上的奶油,陶醉地说。

        当晚“接风洗尘宴”选在了“那行咖啡馆”,之所以选那里是因为Ivanna有三幅油画放在那儿寄卖。Ivanna和我一边喝着比利时小白熊牌冰啤,一边聊天。相处下来,我发现了Lada既有青春期的叛逆又通情达理,相信这与她小小年纪就旅居国外有关。虽然她还不满十三岁,但已经懂得照顾别人了。

        4月3日,我们去永嘉芙蓉古村游玩。Lada查了天气预报,提醒Ivanna多穿一件毛衣以防感冒。开车前往永嘉途中,近一小时的车程令树儿有点烦躁,lada帮她戴上耳机,与她分享音乐。颠簸中树儿睡着了,她马上关车窗,并给我她的外套,让我垫在腿上给树儿当枕头。在芙蓉古村参观时,在古戏台池塘边,Lada见到一群鹅,兴奋地告诉我,在乌克兰乡下奶奶家里也养了一大群鹅,鹅的叫声呱噪,她讨厌极了。芙蓉古村景点里还居住着几户当地人,路过一户人家,男主人正在院子里刨木头,Ivanna告诉我,Lada的爷爷也是木匠,从小她就爱闻刨花的香味。“我觉得在像这样的古村里还有人生活居住挺酷的,否则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景点,一点意思都没有。”Lada一边吸着青草豆腐一边说。当天中午,我们在景点所在的岩头镇一家农家乐吃饭,Ivanna饶有兴致地尝了腐皮、花菜干、田鱼、金粉饺等当地菜,Lada则在一旁吃汉堡薯条喝可乐,没动一下筷子。Ivanna跟我解释,Lada不太习惯吃中餐,出去旅游时她们经常各吃各的。我委婉地告诉她,这样做在中国可能会被指责没礼貌,Lada很幸运,有一个给她自由的妈妈。开车返回途中,Ivanna尝了一口青团,我跟她介绍,青团是清明节的特色食品,是一种由艾草汁做成的糯米团子。“在乌克兰,我们也有自己的清明节Green Day,月份比中国迟,一般在夏天。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参观寺庙时遇上一场葬礼法事吗?在乌克兰,人们认为遇上葬礼会带来好运。这次见面,我们一起过清明节,Tomb sweeping day,又是与死亡有关,真是太凑巧了。”Ivanna惊叹。路上经过我父亲曾工作过的乡村工厂时,我们聊起了工作。“对于我父亲那辈人来说,工作不仅仅是养家糊口,他们许多人相信劳动光荣,是为祖国建设做贡献,他们真的兢兢业业,一辈子只从事一份工作。”“但现在,我们只会为了自己工作。给让所有人都接受教育,为人们提供稳定有保障的工作,让人活得体面点,是政府的事。”Ivanna说。车里的Lada一路听欧美流行音乐。

      家里来了白皮肤金发碧眼的外国客人,小不点树儿整天跟在Ivanna和Lada屁股后头转。当惯了英语教师的Ivanna教树儿说“Yes”,“Ye…s,ye…s,yes!”教了几遍,树儿居然学会了人生第一个英文单词,这把大家伙儿都给逗乐了。孩子越小,越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也许树儿还不懂得区分外国人和中国人,但她能感受到乌克兰干妈和干姐姐对她的喜爱。Ivanna告诉我,在乌克兰,孩子们从小就必须学乌克兰语和俄语,许多教科书、动画片、儿歌都是用俄语编著的。三年前,Lada刚跟着她来中国时还不会说英文,她从零开始慢慢教,现在跟Lada用英语交流已经没障碍了。Lada在中国上学,处在讲中文的语言环境里,这是很好的学习中文的机会,希望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4月4日清明小长假最后一天,离返回深圳的动车开车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坐在候车厅喝龙井聊天。在检票口,Ivanna和我紧紧拥抱了一下,Lada亲了一口树儿肉肉的脸蛋,然后奔向站台。我们定下了一个美丽的约定,将来我会带着树儿去乌克兰她家做客。

        现在,Ivanna仍旧拿着工作签证(一年一签),带着Lada往返于乌克兰和中国之间。有一回她兴奋地跟我说,I am fall in love with Shenzhen。她与深圳这座城市热恋了。我明白这种夸张的表达。Lada的理想改变了,不再是时尚设计师,而是想长大了去洛杉矶好莱坞闯荡。母女俩尽管在中国呆了近四年,但仍旧不会说普通话。语言上的隔阂,注定了她们无法融入当地社会,始终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生活着。Ivanna还在同一所学校教书,Lada退学了,改上一家欧盟创办的网络学校,接受在线教育。“她在深圳的国际学校里太孤单了,没交到知心朋友,所以提出来不想去那儿上学了。”现在Lada自学初中的课程,朋友圈里都是在深圳工作的乌克兰及其他国籍的外国人的子女,没有一个中国孩子。她还被星探发现,不定期接点平面广告模特的工作赚外快。妈妈挤地铁打三份工,忙到刷碗都没时间,攒下钱来带女儿出去看世界。当年那个爱连珠炮发问,走路连蹦带跳的小姑娘,因为生活际遇,如今显得有些沉默。她仍旧崇拜妈妈,她的妈妈仍旧坚持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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