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我江南春色

某年春天去了余姚大隐溪的学士桥边,一看究竟。这一带的山叫大隐山,溪叫大隐溪,镇叫大隐镇,村叫大隐村,反正什么都叫大隐,连石头也叫大隐石。为何如此?因为此地隐士多如牛毛。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既然叫大隐,那么古时候这里肯定是熙来攘往的通衢之市。隐居在这里的舒亶就看过往行人坐船渡溪颇为不便,干脆出资修建了一座长桥,造福乡里。

这座桥设计的很有意思。长达70米,宽仅两米,桥面石板平整,采自大隐山,刻有“五福捧寿”“平升三级”等祥瑞图案,桥身并无栏杆。最有意思最有讲究的设计是桥墩,14个船型桥墩依次在溪上排列开来,迎着水流的方向是尖头的,就像船头,既减少了对水流的阻力又让水草不易在此累积,使得桥身永固,历经一千九百多年屹立不倒。据说早时候桥上还有石经塔,可惜现在已经损毁。当地人怀念舒亶,直呼此桥为“学士桥”。这个舒亶,可是在朝廷当了好大的官。学士桥远看简朴,近看有玄机和故事。我怀疑这么精巧的工程是不是沈括帮舒亶设计的,就是那位写《梦溪笔谈》的大科学家沈括。舒亶向来人缘极差,沈括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这两人当年整苏轼的时候最卖力,在整苏轼的过程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宋史》是把舒大学士给归类到了奸臣传里头。《宋史》是二十四史里篇幅最庞大的官修史书,相对而言也比较杂乱,有较多的笔误。所以,《宋史》说舒亶是大奸臣,我还真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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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宋一干政治精英里,舒亶是比较特别的存在。此人集勇武谋略和风度儒雅于一身。中国的文人,有儒雅是正常,有勇武就少之又少了。

先来看一下这位老兄是如何勇武的。24岁的时候考中了状元,分配到临海,当临海县的县尉。县尉是一城的治安官,相当现在的公安局长。史书记载临海这个地方“负山濒海,其民剽悍,盗夺成俗”,说这个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交通闭塞,当地居民是未开化的南蛮子,抢夺财物的事常常发生。在这样的地方管理治安,是对舒亶的一大考验。有次,一个醉鬼调戏叔叔的老婆,追着婶婶满大街跑,舒亶亲自带人去抓,看到官兵,醉鬼还耍横,舒亶大怒,抓住醉鬼,当街斩首,他用手指沾了被杀醉鬼的血在墙壁上写了诗句“一锋不断奸凶首,千古焉知将相材”,来了这样凶神恶煞般的大老爷,临海人大骇,再也不敢放肆盗夺,地方治安一下子好起。有次,舒亶去衙门,看到一个弓箭手喝醉了酒,在大呼小叫,舒亶叫他闭嘴,他继续耍酒疯,并说“你不敢斩我”,舒亶大怒,亲自操刀,把弓箭手的脑袋砍了。

说的好听是严刑峻法,说的难听是草菅人命!朝廷官员议论纷纷,新科状元怎么动不动就砍人。舒亶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干过火了,在各方舆论压力之下只好辞职滚蛋回老家大隐山。

虽然丢了官,但引起了王安石的注意,此等猛人怎能不入王安石的法眼。变法就需要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在王安石的举荐下,没过多久舒亶又被重新起用,当了外交官。当时,宋和西夏刚刚打了一场仗,战斗结束后双方和议,宋朝派了舒亶前去谈判,到达边境,舒亶不要护卫,单枪匹马进入西夏领地,谈判之时,西夏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不畏惧,据理力争,最后西夏接受了宋朝提出的条件。舒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两百年后,同样一幕再次上演,外交场合,蒙古人把刀架在文天祥的脖子上,文天祥也是一样的毫不畏惧。读史至此,不禁感慨,常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勇武起来照样是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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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一下这位老兄是如何儒雅的。且看几首小诗:

《宝严寺》

四山烟雨收,双沼漾晴碧。

白鸟忽飞来,点破檐前色。

《赤陇山》

野草如排戟,山花似列屏。

维舟一登览,误入小蓬瀛。

《芦山寺》

别开小径入松关,半在云间半雨间。

红叶满庭人倚槛,一池寒水动秋山。

绘景绘色,宛如画境,读来朗朗上口,一股小清新小淡泊小禅趣之气迎面袭来,乍看之下还以为出自王维的手笔。其实,这些诗是舒亶写着玩的。其笔力思致之好可见一斑,治平二年红榜状元的身份不是徒有虚名的。只是很难想象写这样诗歌的人就是那个嫉恶如仇,单身进敌营的孔武有力之人。

舒亶的诗大多是山水佳作,写的是故乡宁波一代的山山水水,不夹杂个人情感,让读诗之人自己顿悟去。其词作题材多了个人情感的抒发,评价不错,我所看到对他最高的评价是“词亦不减秦、黄”,说他写词的水平不比秦观和黄庭坚差。且看几首小词:

《虞美人》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菩萨蛮》

画船搥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尊空,知君何日同。

《浣溪纱 》

雨洗秋空斜日红,青葱瑶辔玉玲珑,好风吹起回江东。

且尽红裙歌一曲,莫辞白酒饮千钟,人生半在别离中。

词里有愁绪,别人的愁绪有刻骨铭心的,有缠绵悱恻的,有欲说还休的,他舒亶的愁绪是淡淡的,一提即过,潇洒磊落。别人写词,有沽名誉的,有附风雅的,有混饭吃的,他舒亶写词是为了宽慰自己,用江南春色一枝梅宽慰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的愁绪,用高楼把酒留君住宽慰画船搥鼓催君去的愁绪,用且尽红裙歌一曲宽慰人生半在别离中的愁绪。能自我宽慰之人必是能坦然面对一切之人。

他写词不沉湎不沉醉,不自怨不自怜,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料。王安石眼光不行,对很多人看走眼了,导致变法集团里利欲熏心的小人扎堆,这个舒亶他倒是看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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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应算风流人物,可是《宋史》对他的评价是“气焰熏灼,见者侧目”,就是说他气焰嚣张,别人见到都会侧眼相看,是不讨喜之人。他的诗词好是好,别人品评的时候说,这等好字好句出自这样的小人手中,可惜了!历史给的定论和他人给的口碑,让舒亶遗臭万年了。

乌台诗案是他办的最有争议一件事,当时他和沈括两人一明一暗,一唱一和把苏轼往死里整,沈括这家伙从苏轼那里骗得了诗稿,然后交给舒亶,舒亶瞪大眼睛逐字逐句找寻诽谤朝政,含沙射影的内容,一找找了一大堆,然后弹劾,苏轼被下了大牢,一关关了四个月,差点断送掉老命。后来苏轼被放了,他还上书希望斩杀苏轼,而且不仅要求把苏轼砍掉,还要求把司马光也砍了!这个舒亶咬起人来还真是没完没了。

深谙世事,杀伐决断的他拿大嘴巴苏轼开刀,要说他为私利还真不是,一切都是政见不同要拼个你死我活,要说他污蔑苏轼,也还真不是,苏轼自己都承认爱在诗文里发发牢骚,表达对时局的不满。归其原因,变法是他最大的理想,信仰摆在这,变法方可富国强兵,谁阻扰变法谁就祸国殃民。错就错在他太坚定,坚定过头成了偏执狂,上纲上线,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不饶人。幸好没成功,若是成功,党争流血可不是什么好传统。

在变法急先锋舒亶的穷追猛打下,苏轼瞬间倒台,保守派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接着,他又干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向同党中人开炮。张商英也是变法派要员,以前还提拔过舒亶,这次希望舒亶给自己办点私事,开开后门,舒亶直接去弹劾,结果张商英被免职。他又戴了一顶帽子,这顶帽子叫恩将仇报。

舒亶干的差事是御史,这个职位包拯也干过,舒亶在任期间一直是秉公执法,六亲不认,俨然是包公再世,可是当时的官员没人认为他是包公,只把他当成扫把星,出现在谁面前谁就倒霉,大家上朝三五成群,只有他舒亶是独来独往,没人愿意和他说句话聊个天,他也懒得搭理别人,一天到晚板着张脸,时刻准备着战斗。逢年过节,别人家里热热闹闹,同僚之间拜个年包个红包是常有的事,舒亶的家永远是冷冷清清的,谁敢和他人情往来,活腻了,搞不好又会是一通弹劾。

终于熬到退休,打包回家,在大隐溪边盖了一间屋子,叫做懒堂,且自号懒堂居士,看来他真的累了,人生到此向往一个“懒”字,这辈子干的太勤奋太起劲了。

我很喜欢他写的这句词“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就给这篇写他的文章起这个名字吧“赠我江南春色”

插图:张泉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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