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不义之财是不是能够心安理得地谋取?
一个令人发指的杀人魔头,是不是就可以不受追究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基督教文明的早期,《圣经》里的上帝看见亚当与夏娃「堕落」地偷食禁果,所以将他们驱逐出伊甸园,让他们承受生老病死的苦难,并且知道为自己的裸体感到羞耻,作为对人类的第一次「原罪」的惩罚。
而淹没天地,只让诺亚方舟独活的大洪水则是上帝为了惩罚人类施行的第二次大刀阔斧的「审判」。
读《圣经》的人,固然为着上帝的一时绝情大跌眼镜,或者胆战心惊,但是仿佛也懂得,人是上帝的子女,他不忍看到子孙后代的罪孽所以大义灭亲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是上帝终归是上帝,无论他是否存在,无论他是否神通广大,苦心孤诣地创造过众生,他是宗教里的神祗,受人顶礼膜拜。
作为芸芸众生的个体,有没有,或者说应不应该有「替天行道」的职能和权利?
如果是在中国古代自成体系,注重忠孝侠义的江湖世界里,这样的嫉恶如仇,不仅天经地义,而且叫人暗暗喝彩,大呼过瘾。
但是人类社会并非快意恩仇的江湖,容不下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浪漫。
在一个以「法律」作为重要支柱的社会,「以暴制暴」,或者「替天行道」的行为模式,是不是可取的呢?
俄罗斯文坛上令人振聋发聩而又永远发人深省的「心理审判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罪与罚》里面,就曾经抛出过类似这样的问题——
一个自认为高人一等,精神崇高,地位优越的人是不是就能够接替上帝「审判与毁灭」的职能。
那些如蝼蚁般活着,甚至扭曲堕落,猥琐不堪的人,是不是就应该以心怀崇高使命感的理由而扫荡清除?
希区柯克的电影作品《夺魂锁》让人不费吹灰之力地联想起陀氏这部经典著作里的悬疑一问。
而在《东方快车谋杀案》这部经典的侦探小说中,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当阻挡火车前行的风雪终于克服,当盘旋在东方快车上的迷雾渐渐消散,当与案情相关的蛛丝马迹渐渐浮出水面,来自比利时的名侦探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法律与道德的风口浪尖,深陷在将每一个罪人绳之以法或者本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阿姆斯特朗绑架撕票案罪魁祸首死有余辜,理应自食其果的原则让曾经的受害人,也是今天团伙作案的凶手们拥有幸免于难的机会的漩涡里,但是最终,他选择了后者。
案情的环环相扣,疑点重重让人神经紧绷,随着波洛的层层推演,各个击破,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豁然开朗,当自信满满,惩恶扬善的波洛一句「你们在场的十二个人都是凶手」冻结在空气里面的时候,心里只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所有蛛丝马迹,还有情节逻辑在在指明,事已至此,完全合情合理。
然而随着阿加莎克里斯蒂情不自禁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情绪,不知道我是不是唯一一个对凶手们油然而生同情与悲悯的人。
死在东方快车上的美国商人卡塞蒂,曾经犯下入室绑架女童并且将其残忍杀死的罪行,然而悲剧并未在此停止,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个女童的死导致一个家庭的毁灭,并且殃及池鱼。
多年以后,枉死的小女孩的祖母,联合起与这桩案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当事人」共同策划并且上演了这一起「东方快车谋杀案」——他们当中有俄国公主, 有家庭女教师,有深藏不露的侦探,有虔诚的信徒,甚至包括东方快车上的列车员等等,他们或者曾经为受害者阿姆斯特朗家族工作,或者接受过他们的恩情,或者是受害人的直系亲属,或者恋人。
如此苦心经营,足见人们内心仇恨之深切。
为了发泄心里多年的怒火和怨恨,他们处心积虑地接近卡塞蒂,共同登上了东方快车,在一个风雪呼啸的夜里,潜入他的房间,每个人都在他身上刺了一刀。
鲜血淋漓的胸膛,令人触目惊心,但是想到他曾经的罪恶滔天,仿佛死得其所,善恶有报,是平凡人心里难以规避的执着。
但是对于一个惩奸除恶,以揭穿坏人的真面目为己任的名侦探来说,事情可能就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一个人说的话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一个人的灵魂,要么是纯洁的,要么是堕落的,也就是说,在他眼中,要么是无辜平民,要么是罪魁祸首。
然而东方快车上的这十二个人,却让他感到生平不曾遇到过的艰难处境——因为他们作奸犯科,每个人的双手都不是洁白的,但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作案动机,而且凶手本身作恶多端,早该身陷囹圄,绳之以法,却逃之夭夭,这么多年。
这十二个人渴望的,不过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公平,但是这个社会却没能及时地给予回音,所以他们只能铤而走险,自给自足。
自封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赫尔克里波洛最终秉着人道主义的情怀,选择和他们共同上演一出戏,还他们迟到许多年的公平,并且赐予他们摆脱心魔,再世为人的机会。
我们不能身临其境,自然无由做出判断,但是看到波洛侦探,或者说睿智机敏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做出这样的抉择,仍然感到欣慰。
正如波洛说的,这个世界上,天平并非总是两边齐平的,有时候它会向一方倾斜,有时候现实黯淡,难免让人灰心失望,但是真正的正义,即便会姗姗来迟,但总不会缺席。
我们都不是高瞻远瞩的上帝,但是我们都愿意在心底秉持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念,并且以这样的尺码去衡量他人,衡量这个世界。
我们最终渴望的,还是这个有时冰冷的世界,总会有温暖曙光降临的一天,就像电影的最后,火车前方出现的璀璨红霞。
读小说的时候,波洛的抉择未曾给我造成多大的感情激荡,甚而觉得失之草率,但是最新版电影却让我的心,深受震撼,久久无法平静。
也许是因为一帧帧画面,在眼前次第浮现,每个人的音容笑貌,有血有肉,身世命运,仿佛确有其事,让人全情投入,悲伤凄怆,哽咽仇恨,都变得立体丰满。
当然也托赖演员们的传神演绎。
比起曾经让英格丽褒曼封后的版本,新版《东方快车谋杀案》不仅画面更加精致美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伊斯坦布尔的异域风情以及沿途的雪山景观,而且背景音乐紧贴剧情发展,起到紧锣密鼓,张弛有致的侧面烘托作用,让人更加不由自主地随着阿加莎克里斯蒂撒下的悬疑巨网一点点沉陷。
虽然扮演波洛的男演员较之原著里的波洛,多了一丝根深蒂固的被莎剧孵育出来的忧郁气质,而且过于正气,在我心目中,这位来自比利时的侦探应该具有一丝浑然天成的狡黠气质——毕竟他那样的自负。
但是他的舞台剧锤炼出来的纯属演技,仍然让这一款波洛在观众心目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就像他那一双款款深情的蔚蓝色眼睛,还有他面对着心上人凯瑟琳时候的脉脉温柔——这又是原著里没有的剧情。
当然英格丽褒曼的那个版本里列车员的表演都细致到有迹可循,如果是敏感的观众会在东方快车行驶的最初就已经嗅出端倪,这在新版里并没有得到良好地体现,不过医生和家庭女教师的对白却是暗暗透露神秘气息,忠实于原著,这又是英格丽褒曼那一版不曾顾及的。
不同的版本,都有各自的瑕疵,也有各自的惊艳,新版的反派角色,约翰尼德普的演绎就更加让人身临其境,因为他本身长着一张狷介桀骜,不太正派的脸。
画面的美观,演员的精致表达,特殊的英伦氛围的营造,仿佛踩在丝绒地毯上的罪恶诱惑,还有对应阿婆苦心孤诣设置的十二人杀人团而独家定制的「最后的晚餐」画面,呼应神对信徒忠诚的审判的波洛解开谜团,对快车乘客的揭露的即视感,都令人慨叹。
总而言之,每一次作品的改编都仿佛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为被岁月洗礼过的,总有后来者无法比拟的怀旧情绪在氤氲,那是经典的得天独厚。
于我而言,讨论所谓的超越是没道理的,每个时代拥有每个时代的印记,每个读者心中都有自己的艺术作品,所以不同的导演心中,自然会有不同的阿加莎克里斯蒂。
关键的是,它是否具有「唯一」的质地,也就是说,它是否值得被铭记,哪怕只有一个镜头。
可怕的并非不完美,可怕的是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声音。
从这一点上看,最新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给出的答卷,依然让人心生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