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渐无书》何怀宏评《浮生三记》

      第一次读沈君山先生的文章是七八年前,彼时年少,根本不识沈君山为何人,权当做看一个聪明厉害的老爷爷讲述他年轻那会儿的故事,有棋牌篮球、知己故友,好不快意潇洒。

      之后也没特别翻阅,在书架上一搁就是七八年,很多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有些东西却一直默默存于心底。我相信,遇到这样一本好书,即使束之高阁,但在人生某个更需要它的时刻,一定自会浮现,让我去重读它。那些曾经读不懂的情怀,现在正带给我新的感悟和启示。

      特摘书评一篇。

《渐行渐远渐无书》
   何怀宏

      我们有时候读一本书,只是读一本书;有时候读一本书,却还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灵动和精彩的人。沈君山先生于抗战前出生,父亲是在康奈尔大学就读过的留美学生,后来成为著名的农复会负责人;母亲也是留学生、农学家,但不幸在作者九岁时即已离世。沈先生虽有很好的家庭熏陶,却也是在颠沛流离中长大。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七年在围绕着台大的七八年里,虽然前后各休学一两年,却是他「最愉快的时光」。他没有去「紧追快赶」。而人生也并不一定就是「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之后他去国十六年,在美国很快从读博士到做教授,又有了美妻娇儿,也属于事业成功和生活优越的「专业人士」,但他自己却说这一段「乏善可述」。一九七一年在台湾留美学生中爆发的「保卫钓鱼台运动」对他是一个大的震动,一九七三年他终于以「不惑之年」返台服务,一直到一九九八年退休,他都是在新竹清华大学任教,担任过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校长等多种职务,对清华的建设贡献良多;其间也常在社会政治方面建言,并努力于朝野沟通,但这种联系只限于「人道的沟通」,释危济困,而不涉「政治的搅和」。而他一直萦绕于怀,也深有体会的公共事务还是两岸关系的问题。他在一九七〇年代初就提出了 one country,two systems (后释为「一国两治」)的主张,一九九〇年代,他又曾多次赴大陆与国家领导人晤谈,但正如他自己的总结,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他所做的只是「认知超先,经历丰富,成果有限」,而可惜的是,「关键在最后一句,政治的事,没有成果就没有意义」。

      有人也许会觉得沈先生如果「只追一兔」,当在所选择的领域里有更高的造诣,这自然有其道理,但从另一面看,一生如果逸豫自适、潇洒走来,又夫复何求?《浮生三记》一书文字清丽,作者所写的道理都很朴实,所写的感情也很真挚动人,且有一种将错综复杂的政治历史情势,用极明晰而又含蓄、有分寸的概括语句或比喻表达出来的本领。沈先生不是一般的文化人,而是如陈寅恪所说为文化「所化之人」。然而,这又不仅是为一种单一的文化所化,其所化不仅有中国文化,也有西方文化;不仅有人文文化,也有科技文化。如此开放的心态,表现于文字则自然是并不悲愤、苦痛,也不尖刻、孤傲,更不睥睨一切,而是有一种真正的雍容和达观。

      当然,在我看来,在沈君山先生那里,其吸纳种种文化的根柢还是中国传统的人文,作者尤其得一种古老文化中「君子不器」的真传,把一种多面发展的「业余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一般人所认为的「事业」方面,沈先生曾涉足学界、政界,而学又兼及科学、人文;而一般人所视为的「业余之事」亦与「事业」并举不废,而即便如「业余」也不是单打一:动如年轻时候的篮球、足球;静如一直喜爱的桥牌和围棋,后者尤其达到了极高的「专业」水准,多次拿到过一国或地区冠军、世界亚军等;他「正经」做到了大学校长、「政务委员」,「不正经」也曾「结义」群殴、风花雪月。如此丰富多面的人生,有几人能做此想?

      今天的社会已经越来越不容易再有沈先生这样的人了。那一袭长衫,那淡淡的水墨,那清越和儒雅,都不容易再领略了。

      而这又还不只是一个个人喜好或文化托命的问题,中华文化对两岸关系一直有一种巨大的意义,正如沈先生所说,从汉赋唐诗的精致形态到妈祖关公的通俗形态,中国文化曾经一直是台湾后来发展的「底」,即便在台湾与大陆在二十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在政治上处于分离或对立的时期,台湾人对汉文化的认同也从来没有中断过。但近年来情况却在发生变化,文化的认同在被侵蚀,甚至可以说「到了四百年来的最低点」,而「在选票出政权的情况下,几乎每选一次,就更下降一点」,若不尽快建立起一个功能性、过渡性的两岸关系的政治架构,文化的疏离感还会更大,而两岸关系的不稳定性也会继续升高。而在台湾,像沈君山先生这样具有深厚中华文化底蕴的人,却正越来越从对社会有较大影响的地位上淡出。

      总之,「化」沈先生的那种作为根柢的文化实际上已「渐行渐远」,我们已越来越少听到从那文化深处传来的消息了,这使沈先生的这本书几乎是「空谷足音」,而仍欲闻那种古老文化之「清声」的人,乃至深切关怀两岸关系的人,不可不对此书再三致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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