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Am I a freak?

和往常一樣,巴波家清晨一早就起來準備當天所需,傳單通常都在前一晚就整齊分類擺在桌上,瑪莉盧和雀斯蒂在廚房那頭忙活,開放式空間讓冷冽乾燥的空氣大剌剌地混著食物的香味,不斷兇猛刺激魁登斯的胃。雖然他不會被要求處理那些傳單,卻要負責大部分的家事,最痛苦的就是在冬天裡洗碗,自己連熱水澡都難得洗過幾次,每天還要把逐漸變得粗糙的雙手伸進冰冷的水裡。除非他不小心打破碗,瑪莉盧基本上找不到什麼理由處罰他,他只想快快做完工作躲進被窩裡,心裡想著睡著了就不餓了,卻每天都餓著肚子醒來。

在等食物準備好的期間,莫蒂絲提用粉筆在地板上畫了一串格子,在格子裡寫上數字,團體的遊戲她卻只能一個人玩,或許是習慣了,遊戲規則不再重要,她一邊唱著詭異的獵巫謠一邊在格子線上蹦來蹦去。魁登斯看向她,又把視線移到地板上。

瑪莉盧疼愛這兩名養女,她們很乖很聽話,姊姊雀斯蒂成熟懂事,小妹莫蒂斯提沈默寡言,兩姐妹都像他一樣有著沉痛的過去,但雀斯蒂並不怎麼親近他,那冷漠孤傲的眼神,有時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監視著。小妹雖然在家安靜,卻會拉著他說一些不能被知道的事,一些關於巫師和魔法的事。魁登斯知道妹妹不是真的像母親那樣厭惡魔法,但她也不明白箇中道理,她只知道這很好玩,可是媽媽討厭,所以不能被發現。有了共同秘密,兄妹倆的關係也拉得更近,只有這個時候,他不介意瑪莉盧的偏心。

二樓的窗邊傳來鴿子的叫聲,魁登斯連忙過去大力拍手把鴿子嚇跑,要是讓鳥落下了什麼不該留的東西,他又要挨罵了。真不知道那些鴿子是怎麼進來的。

瑪莉盧把一鍋鍋湯和一盤盤硬麥麵包擺在中廳的木桌上,讓雀斯蒂出去搖鈴讓那些窮困孩子們準時報到,早就在外頭等待的孩子們一聽到鈴聲立即湧入,他們接受施恩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瑪莉盧用發放傳單的工作給他們換來一頓餐,這比到工廠或家庭作坊工作輕鬆多了。他們年紀雖小,卻也在街頭混跡已久,吃苦過,自然知道為了生存能做的都得去做。

巴波家的穿著顯然比這些困苦的孩子們好上許多,儘管他們住的這間鐵皮與木頭打造的破舊小教堂一點也沒有神聖的派頭,甚至連一塊彩繪玻璃都沒有,廳前掛的還是新賽倫復興會的紅色旗幟,但夾在一整排紅磚造的高聳公寓間,格外低矮的鐵皮教堂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塊聖地。

孩子們全都擠在桌面,有的翹首有的墊腳,很乖巧地不推擠,只是睜著大眼睛巴巴地望著桌上的食物,瑪莉盧從外圍走進他們之間,要他們記得放飯前先領傳單。雀斯蒂老早就抱著一大疊傳單站在旁邊等,孩子們這才把注意力從食物轉移到雀斯蒂身上。魁登斯低著頭,默默替每個孩子盛湯,不時抬眼偷瞧哪一個孩子有可能是葛雷夫先生要找的人,但男人給的線索太少了,他實在無能為力。

結束了午餐時間,魁登斯那空蕩蕩的胃總算得到緩解,就在他站在水槽前清洗堆疊餐具時,有位客人來訪了。他一邊洗著碗,同時豎起耳朵偷聽,對方自稱是間報社社長的兒子,某日無意中聽到他們的演說,深感世人愚昧的無力,希望能藉由自己父親的影響力來幫助他們,阻止人們繼續受到魔法危害。

呵,愚昧。魁登斯忍不住用餘光偷看他們,直到察覺到雀斯蒂的視線,才心虛地把注意力放回碗盆叉匙上。

好想見葛雷夫先生。可是他還沒有找到對方要找的人,想來也沒有臉見他。那個男人神秘又行蹤不定,從來都是他來找自己,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

快速洗好了碗,魁登斯拿起掛在盥洗室外的臉盆上的毛巾擦手,就聽見瑪莉盧要大家收拾打扮準備出門的命令。看來這位客人是要直接帶他們去見自己的父親了。魁登斯忽然有些興奮,自從來到這個家,不是被關在室內不准隨意外出,就算去到外面走到哪也都有家人跟著,長大了一些後瑪莉盧才肯讓他到離家更遠的地方,但那也不過是幾個街口外罷了。像參觀報社大樓這種事情,他還是第一次。

穿上一如既往的小西服外套,上面好多處線頭都已經脫落,黑色的布料表面還有一些怎麼拍打也弄不掉的淺色污漬,但他體面的衣服只有這一件,不穿也沒辦法,至少他還有頂帽子可以禦寒。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家人,雀斯蒂在幫莫蒂絲提整理儀容,那位叫蘭登·蕭的客人感覺很雀躍,不停地催促她們,而瑪莉盧拿起一疊傳單塞到他手中,告訴他會面結束後要把這些發完才可以回家。

下午接近兩點,他們隨著蘭登來到一棟頗為氣派的大理石建築,比其他樓還高上許多,抬頭仰望如入雲端,這麼高的樓如果爬樓梯肯定很累,那些住在這裡、在這裡工作的人不會吃這種苦。這麼想著的魁登斯發現自己落在了後頭,收回了目光這才急急跟上。他們被領進電梯裡,裡面還有一位戴著白手套、負責替客人按下樓層按鈕的服務員,一群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裡,紐約號角日報的辦公室位置不算太高,電梯很快就到達目的樓層,魁登斯覺得有點緊張,同時又因為大樓的氣派和舒適感到恍惚。

「這裡是新聞室。我們走」電梯門一開,蘭登隨意地向巴波一家作簡單介紹,就立刻直衝父親的辦公室。

老亨利·蕭的報社辦公處幾乎佔了一整層樓的空間,暗紅色的大理石地磚在燈光照射下反射出眩目的白光,每名記者的座位上還放置了刻上職稱的木製三角錐,每張書桌上都擺滿了私人物品、報導資料與各類文書,有的甚至還放了水果和麵包。

「他們在編輯新聞,好拿去印成報紙。」蘭登解釋道。

除了毫不在乎的瑪莉盧,其他三人都被這豪華氣派的辦公室環境震撼得目瞪口呆,不停張望,魁登斯走在隊伍最後頭,穿越過這些記者和辦公桌間以及投射過來的好奇視線讓他忽然有些不自在,摘下了帽子拚命用手梳理自己的頭髮。

「蕭先生,他跟參議員在開會。」一個禿頂只剩些許白髮的纖瘦男人忽然攔住蘭登的去路,巴波一家則識相地停在原地不動。

「沒關係,巴克,我想見我父親。」蘭登不管他徑自越過那男人就推開了父親辦公室的大門闖進去,巴克在他一進去的當下就立刻向老闆道歉,彷彿闖進來的不是老闆的親生兒子,而是大街上的某個流浪漢。

「父親,你一定會想聽這個!」蘭登一進來就跑到父親的辦公桌上,興奮地把自己帶來的資料攤開翻找,老亨利·蕭看到他的么子這麼橫衝直撞的有些無奈,大哥則是明顯露出厭煩的神情,重要談話被無端打斷,他這蠢弟弟又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你哥和我很忙,蘭登。我們在研究如何幫他助選,現在沒空。」

蘭登轉過身望向門口,擺了擺手示意讓巴波一家進來,瑪莉盧牽著莫蒂絲提的手,莊重地一步步走向前。

「這位是新賽倫復興協會的瑪莉盧·巴波,她有大消息要爆料給你。」蘭登故作神秘地解釋。

「是嗎?」老亨利·蕭不以為然地放下手上的酒杯站起身。

「全市怪事頻傳,幕後主使不像你我,這是巫術,你看不出來嗎?」

「蘭登——」

感受到氣氛的嚴肅,巴波家每個人都瞪著眼睛目視前方,只有站在後面的魁登斯低著頭,偶爾想偷看轉而又垂下眼簾。

父子倆當場為巴波家提供的資訊真實與否及背後目的爭論不止——

「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不會免費,蘭登。」老亨利·蕭試圖勸住他的小兒子,不要被那些看上他們身家只為圖利的人騙了,就在他說得口沫橫飛時,一直沈默著的瑪莉盧開了口:

「你說得對,蕭先生。我們想要的東西比錢更有價值,我們想借助你的影響力。你的報紙有數百萬讀者,他們需要被告知這些危險。」

「在地鐵裡的怪事。」蘭登插嘴補充說明,同時把手上的黑白相片伸到父親面前,「你看看照片。」但老亨利·蕭看都不看一眼,只想趕緊把這些人趕走,內心則是對這些怪力亂神的言論嗤之以鼻,兒子沒出息也就算了,現在連精神都不正常。

「你要錯過大陰謀了,看這些,鐵證如山!」

「蘭登,聽爸爸的話,走吧。」大哥也忍受不下去,起身站到弟弟身邊幫著勸,「把這些怪胎也帶走。」說著便回身瞧了眼巴波一家,絲毫不覺自己的用詞有何不妥。但「怪胎」這個詞彙卻深深刺進了魁登斯敏感的心,幾乎是反射性地仰起了臉,目光怨懟,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樣稱呼他們。

「這是爸爸的辦公室,不是你的!」蘭登不滿地轉頭就嗆他哥哥,他這個完美的、貴為參議員的、和父親擁有相同名字的大哥,總是假惺惺地在父親面前裝出好兄長的樣子,但他知道他瞧不起自己,只是不在父親在的時候表現出來。

「夠了。」每次兄弟吵架,老亨利·蕭就覺得頭痛,他對著巴波一家抬手打了個示意離開的手勢,希望這些人能識相別再繼續糾纏。

「希望你能三思,蕭先生。我們很好找,後會有期。感謝你抽空見我們。」從事世人嘲諷實為真理遠見的活動,本身就是一條佈滿荊棘的路,被人拒絕也是家常便飯,瑪莉盧雖然不氣餒,卻還是有些生氣,氣人們仍然愚昧無知,看不清危機正逐漸逼至。

幾秒大眼瞪小眼的沈默過後,瑪莉盧這才轉身離開,莫蒂絲提的手也不牽了,感受到母親的怒意,孩子們惶恐地紛紛退後讓路給她,再小碎步跟上。魁登斯手上一直抱著的傳單忽然落了一張下來,他沒有注意到,小亨利·蕭倒是發現得很快,連忙開口喊住他:

「小子!」他快步走上前屈膝撿起傳單,「你掉東西了。」不知為何,從這一家人進來開始,他就特別看這孩子不順眼,雖說他對這些平民百姓本來就沒有了解的興趣,但男孩低著臉陰沉的樣子讓他特別不舒服。

「給你,怪胎。」他刻意在對方耳邊低聲嘲諷,「把這垃圾和你自己一起丟進垃圾桶吧。」男孩什麼也沒說,拿了東西轉身就走,小亨利·蕭說完想說的,彷彿解了口氣似地揚起一抹笑。

因為他停下腳步的母親和姊姊什麼也沒說,自顧自地走了,只有莫蒂絲提看出哥哥不開心,小手湊過去就要讓他牽著,這是內向的她對哥哥獨特的安慰方式。回程待在電梯裡,一直到離開這棟建築之前,這些原本看似美好的事物再也無法帶回魁登斯的好心情。


其他人都已經在回家路上,魁登斯因為需要把傳單發完,留在附近工作。天色已暗,路邊磚縫與柏油路間還積著殘雪,隨著時間推移氣溫也逐漸降低,正值下班時刻,街上往返的人潮一波波席捲而來,路人見到他只是繞著走開,他們身上的暖大衣與帽子和魁登斯的單薄衣物形成諷刺對比,他那頂寶貝帽子也早就讓莫蒂絲提幫忙拿回家了。

與其說在工作,不如說他大多時候只是呆站在路中央,低著頭,像座蠟像動也不動,偶爾才機械式地緩慢將傳單遞出去,然後又收回。儘管他平常對這項工作本來就提不起勁,此刻他的心情更是低落得更加反感。

魁登斯忽然回過神,想起他不能再浪費時間了,要是太晚回家又要挨打。正當他抬起頭,準備看看到哪裡發傳單比較有效率的時候,對街上一抹黑白色相間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彷彿是一種神奇的魔法,那人只是靜靜地站著,周圍的人群流動的速度卻好像愈來愈慢,那身不同於時下西服剪裁的黑色長大衣綴著白色內裡,特別特別好看。

他見男人嘴唇動了動,分辨不出是在說什麼,只是怔怔地一步步向那男人走去。

葛雷夫領著他走到一處暗巷,只有一盞白燈照亮位於盡頭深鎖的鐵門,巷子裡兩側都是高聳的磚牆,把入夜吹起的寒風扎實地擋了下來。魁登斯早已經習慣寒冷,小時候他還常因此感冒生病,瑪莉盧也沒心疼他過,久而久之也練就了不怕冷的體質,或許是他多想了,但他仍舊把拉他進巷子裡這點當成是葛雷夫先生的好意。

「你很沮喪。又是因為你母親?」葛雷夫開口第一句話就顯示出他注意到了對方的情緒,「有人說話惹你生氣?他說了什麼?告訴我。」

他。急於表現自己對少年的關心,葛雷夫沒有注意到話中的語病,只是殷切地盯著昏暗光線下男孩的側臉。

「你覺得我是怪胎嗎?」魁登斯仍舊低著臉,不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反問,想知道男人對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有些人會用怪異的眼光看他們、看自己,但他從來沒想過會被喊作怪胎,那感覺就像他是種可怕、不容於世的東西⋯⋯就像另一個自己。

「不,我覺得你很特別。」葛雷夫的聲音低沉穩重,溫柔得像把他的心托了起來,「要不然我怎麼會請你幫忙呢?有消息嗎?」他調整站姿,伸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臂,體溫停留在對方身上的時間短得來不及溫存。

「⋯⋯我還在調查。」提到這件事魁登斯就有些羞愧,「葛雷夫先生,要是我知道是男孩或女孩⋯⋯」

「我只預見一個威力強大的孩子,是個不滿十歲的男孩或女孩,這孩子離你母親很近,她我倒是看得很清楚。」葛雷夫邊說著,臉愈來愈往對方靠近,彼此呼出的熱氣融合在一起,在溫暖少年冰冷的臉龐同時帶了點曖昧。

「這樣有上百個人選——」

「還有別的事。我還沒告訴你,我預見你跟我一起在紐約,是你獲得這孩子的信任。你就是關鍵,我預見了這點。」見對方表情沒有任何動搖,葛雷夫就算再不耐煩也得忍著,「你想要加入巫師界,我也希望如此,魁登斯。我希望你能成功。找到那孩子。找到那孩子,我們都能獲得自由。」

葛雷夫每說一句話就挨近他更多一些,魁登斯只覺得對方身上味道很好聞,有一種香氣,他說不出來像什麼,他很喜歡,可他知道自己沒那麼香。久久才能洗一次熱水澡,用的還是劣質肥皂,大多數時候都只用毛巾擦澡的他,整日奔波在外,他自己的味道自己是習慣的,但他不想在對方面前曝露出這一點。魁登斯糾結地低垂著臉忍不住一步步後退,直到背抵在了磚牆上,他還是沒把頭抬起來。

「怎麼了?」葛雷夫對於少年不斷向後退這點感到好笑,他以為少年應該對自己是有意思的,難不成真純情成這副樣子?他們是同類,他很難不發現到少年趁他不注意時毫不掩飾的熾熱目光、又笨拙藏起的滑稽樣子。

「沒、沒有⋯⋯」就在這時,魁登斯的肚子發出了咕嚕聲,他難堪地撇了撇頭,恨不得立刻轉身逃走,但葛雷夫壯碩的身軀擋在身前,他逃不了,也不敢看他,只好死盯著對方刷得晶亮的黑色皮鞋。

「餓了?」這次葛雷夫是真的差點笑出來,他原本打算再逗逗男孩調個情,現在一點氣氛都沒了。男孩雖然已有二十歲,但在那種處處禁錮、思想保守的家庭長大,完全學不到獨立或作為成人歷練過的成熟。他原本反感像個保姆似的討好對方,像這樣純情無知的傢伙更是他想都不想碰的麻煩類型,不過情況既已如此,也就當成是打發打發時間了。

「沒、沒有,中午吃過了。」魁登斯沒有說謊,但他吃的那些湯粥麵包實在不足以填飽肚子,很快就消耗殆盡,平常這時還不是他最餓的時候,沒想到肚子竟然發出了叫聲,真是丟死人了。

「問你什麼都說沒有。」語氣溫柔得不像責備,葛雷夫輕笑出聲,「也對,這個時間點是該用晚餐了,怎麼樣?跟我一起吧?還是你母親要你回家吃?」

面對男人誘人的邀請,少年很想答應,但晚歸的後果同樣也不堪設想。魁登斯此刻異常糾結,焦急得細汗都冒了出來,葛雷夫看他煩惱的模樣也覺有趣,再加了把勁慫恿他:

「不會耽誤到你平常回家時間的,現在天還沒完全黑,只要趕在開飯前回去就行,是嗎?」

魁登斯想想也對,只要趕得回去就可以了。他怯怯地抬起臉,望向對面微笑著的男人的臉,輕輕點頭。葛雷夫滿意地拍拍男孩的側肩,偏身讓出一塊空間示意他跟在自己身旁。不是要他走在後頭,而是身邊。葛雷夫沒有多餘的想法,只是想討好對方,希望男孩能好好努力幫他找他要找的人。

魁登斯感到受寵若驚,隨著男人離開的腳步連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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