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人

套用俄国文学中的一个名词“多余人”来形容他。工资是当时学校里最高的一个,算是个“贵族”;老民办教师,算个“知识分子”;因为不会教学,被换岗到某学校食堂烧饭,算作“无能”;烧饭工作也不愿意做,更做不好,算是“无所作为”。所以,“多余人”这个帽子戴在他的头上,似乎是很合适的。

他,不是奥涅金,也不叫毕乔林,他是我们食堂的一个烧饭师傅。个子不高,没有一米六;很瘦;衣着邋遢,有时趿拉着鞋。

这是30多年前的事了。我刚工作时,寄居在某联办初中。说是联办,也就是三个年级,百十来个学生,都是走读生。正常在伙的只有教师四人。一个是联中校长,男的,四五十岁的样子,上弓腰,鞋拔子脸,为人厚道。一个叫霖的本地人,算是个帅哥,二十四岁,不爱凑热闹。我和平,我们二十岁,初来乍到,不敢多走一步路。

烧饭师傅的工作就是给我们四个烧饭,周末不工作。如果遇到下雨天,会有几个人搭伙,有老师也有学生。

那是个贫穷的年代。物质生活是匮乏的。除了中午有个什么菜,烧个什么汤,早晚餐都极单调。


多余人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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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许,名“铨”。这个“铨”,让他很自豪。因为他觉得这个字很有文化,许多人不认识,许多人蒙对了读音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给大家讲他的名字的奥妙。他说:“读捐的人真无知,汉字字读半边不为错,你就读半边不是就蒙对了?”他一脸的鄙夷。

说起他的脸,是极黑的。黧黑?黄黑?灰黑?我说不清。但这个时候似乎是放光的。

“读对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人才叫多。这个‘铨’字,它的第一个意思是‘衡量轻重’,比如‘铨衡’;第二个意思是‘量才授官,选拔官吏’,比如‘铨选,铨录’。”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望了望大家,接着说,“家父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大有深意的。”“大有深意”,“有深意”,大家附和一番,夸赞一番,嘻哈一番。

他在解释他的名字时的表情是骄傲的,是自豪的,是目下无尘的。

让他骄傲的第二件事是他的工资,那个时候,他大概五十多岁,工资是53.5元,是全校同事仰望的对象。我记得我是36元,加班主任津贴1.5元,共37.5元。我每月上交20元给家里,除去吃穿用度(其实就是吃,穿不算,一件衣服穿好几年,别的用度也没有),有时还可以存个5元8元的。所以,老先生算是有钱的了。

然而,名字有文化,工资比别人高,似乎都并没有使他赢得别人的尊重。先是称呼上,大家几乎商量好的都喊他许茄(qia,第二声)瓜。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许茄瓜,而不是许拉瓜。我们新来的又是小年轻,当然不敢跟在别人后面混喊,总是喊他许老师,有时也会喊他许老先生。

每逢人喊他老师或先生,他就会很高兴,一高兴就卖弄起他的文化来。比方:他名字中的“铨”是古代选官的一种制度;写毛笔字应该怎样握笔,才不至于被人拔去而弄得一手污;陈世美做了大官之后不要秦香莲是因为被宰相千金看上。我记得的《铡美案》中陈世美进京赶考,中状元后是被仁宗招为驸马的,当然这也无关宏旨。于是乎眉飞色舞,吐沫四溅,昏天黑地。

第一次听你会觉得新鲜,第二次听你也还能忍受,等他说第三次时,大家就自动走散,于是,就剩了他一人。

他烧的饭才叫难吃呢。米饭不是水少了,米没熟,就是水放多了,软趴趴的;烧个肉吧,嚼不动;煮个鱼吧,鱼胆刺破了,苦得要命;烧个青菜汤吧,一碗里吃到几条菜虫子……他从事这项技术活是直接上岗的,并没有经过培训,比方到山东蓝翔学过一月半月,或是十天八日的。那时也没有蓝翔技校,也不怪得他。

他能写一手好的毛笔字,现在的老师没几个会写了。最让他来劲的是有人来学校请老师写婚庆喜事的红纸“福”字,因为只有他能写出象样的“福”字。

于是他铺开纸,让大家都来观摩。一边写一边讲如何蘸墨,如何运笔,如何点,提,钩,顿,撇,捺,……没完没了。除了“福”字,“喜”、“寿”,也都写得很好看,一个个圆润饱满,带着喜气。有时看着纸多,他就笔走龙蛇来一个龙飞凤舞的“龙”字,于是请的人高兴,看的人高兴,他更高兴。一高兴就又讲他知道的所有关于毛笔字的趣闻轶事。

听的人听得烦了,一个一个地散去。他就拽着几个脸嫩的,不然就跟着你讲,追着你讲。于是乎,刚刚对他刮目相看的现在又要鄙夷了。你看,本来是可以“一俊遮百臭”的事,又给搞砸了。这次他又把自己剩在那儿了。

最为人们所不齿的是他常利用工作之便,做一些不受人欢迎的事。你也许要问,一个烧饭的除了饭做得不好吃还能怎样不受欢迎?何况,有什么工作之便可利用?

比如吧,今天抓一把米,明天抓一把米,藏起来,带回家。米是从仓库里过了秤,大家目送他去了河边的,所以他抓的是湿的米。我说“抓”,他们一定说是“偷”。买菜,烧饭,记账,他一力承担,从中克扣一点菜金。实在没什么可惦记的了,就打起食堂炭火的主意。

渐渐的,被内行人看出了门道。有一天,在伙的校长叫了几个人,说帮他打扫厨房。从外面开始打扫,一点点往房间扫。最后,校长故意把一个箱子撞倒,说没注意;结果从箱子里流了一地的汤汤水水。让他打开箱子来看,里面是一盆骨头;还撒了一地发了霉的米。衣服、箱子弄得不成样子。这,我是听霖说的,他和平去观摩了没有我不知道。

原来,他自己从食品站买来猪骨头,放在学校的火炉上煮,又怕被人看到,就偷偷地在夜里或中午大家休息的时候吃。平时就锁他房间的这个放衣服的箱子里。炭火钱也是在伙的人分摊的。

我能想象当时他的表情。他的黧黑的脸一会就变成死灰的,额上鼓出了青筋,瞪着一双金鱼眼,极力分辩吐沫四溅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一定羞愧极了。

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他家的情况。他老婆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种水稻,养蚕,养猪,收入比他高不少;关键是为人敞亮,不像他抠抠索索,鬼鬼屈屈的。他有个儿子,第四军医大毕业,我至今听到“四医大”也还是要朝拜的心情。人长得帅,工作出色,被一军长的女儿看上。家里原就有媳妇和女儿,并不肯就放弃。这事拖了好多年。最后是这个出息儿子给了一笔钱,了了此事。这个儿子是他的一大骄傲,也是他一块心病。他还有两个儿子,据说也都不错的。

这样说起来,他的很多行为就好理解了。首先,他53.5元的工资,其实是极低的;他懒惰,不爱劳动,老婆不待见:决定了他的家庭地位。其次,他性格懒散,不求上进,不能胜任教学工作,不被领导待见;被迫转岗,不情不愿,烧饭的工作也从没有做得让人满意过。

他也实在很不容易。于公于私,他其实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人满意。于是他抓一把米带回家,以表示对家庭的忠诚。工资那么低,不好意思要求什么,就买一点骨头解馋,只能偷偷摸摸的。我能肯定,他是怕后生晚辈看不起他,才常常学孔乙已卖弄一些他认为才华的东西。

我常常很认真地听他讲话,他就非常高兴,说我的有好的家教。有时候实在不想听了,拿脚走人。就会听到他在背后叽咕,“我平时还是蛮把你当人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不识人”云云。呵呵,这次是我把他剩在那儿了。

他虽然不穿长衫,也不站着喝酒,也没有机会一下子排出九文大钱,也不会茴香豆的“茴”的四种写法,也没有被“丁举人”打断腿,但是我怎么看他都像孔乙己。噢不,有一点不像,孔乙己一天到晚“君子固穷”什么的,他不。

这样一个不遭人待见的人,恐怕注定要成为可有可无可笑又可怜的多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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