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船长先生!(23.2)

为什么要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为什么一定是他的儿子不可?为什么要说这毫无意义的话?痛苦的倒刺不仅插进了陈世哲的心窝,还一寸一厘地往外拨,要使他彻底的崩溃,完全的悲伤。陈世哲的身体在颤抖,四分五裂般地颤抖,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要把自己摧毁。他想要把暴力注入父亲的身体,亦如自己所感受到的绝望。可陈世哲忽然意识到,那残忍的暴力,已成为遗传的一部分决定了他的本性。

用拳头砸碎父亲的脸,就像噩梦里反复出现的画面。他怎么对妈妈的,自己便要怎么对他。但是,在这样的臆想里,在那样的噩梦中,陈世哲没有哪一次不是被恐惧所惊醒。大脑以为是白天的场景又发生了一次,而自己只想要妈妈的怀抱,却再也得不到。除了在担惊受怕的阴影下继续入睡,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那些仅存的,支离破碎的美好从前。

陈世哲摔门而逃,在前往学校的道路上,加快的脚步逐渐奔跑起来。恐惧之情如影随形,无论再怎么跑、再怎么逃,狰狞的面目都会像白日梦魇令他的世界陷入黑暗。可陈世哲不能停下来,他没想过能洗心革面,但倘若能坚持过黑暗地带,以后便不再逃避。这就是自己要读西南联大的原因啊,这般后知后觉也不算晚吧;陈世哲一鼓作气跑进学校,彻底远离身后的恐惧之源。

下午,连续两门四堂课的测试后,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陈世哲不再纠结和那个男人的争吵,心灰意冷的他已经无所谓了。来到教室外的走廊透气,陈世哲从裤包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后发现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几乎全是陌生号码。取消静音,陈世哲困惑地滑动屏幕,在数不尽的红色数字间看见了妈妈两个字;心乱如麻地拨通电话,立刻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透过窗户,陈世哲恐慌的面目表情被臧承吾捕捉到;有坏事发生了,这是臧承吾的第一感觉。离开座位,臧承吾走出教室,面对面地来到陈世哲身边。眼珠仿佛浸泡在冰冷的液体里,陈世哲放下手中的电话,这才看见了眼前的同学。

“怎么了?”臧承吾问,但陈世哲没有回答,“嘿,你怎么了?”

何叶也注意到了走廊的两个人,他疑惑地趴在窗边,左右打量他们的表情。臧承吾更加确信心底的感觉,他慢慢靠近陈世哲,声音轻而稳。

“陈世哲,谁在给你打电话?说什么了?陈世哲,发生时什么事了?”

呆滞许久的男生终于有了反应,宛如从一场迷糊中醒来。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她说,我爸在医院,叫我赶快过去。”

陈世哲出奇的冷静十分反常,困惑的脸庞失智般毫无情绪的波动,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迷离的眼神逐渐聚焦,他盯住臧承吾惊吓的模样开始喘息,颈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直至听到何叶的呼喊,臧承吾才回过神来。从陈世哲的口里得知医院的位置后,臧承吾嘱咐何叶向老师报告自己的去向,便拉着同学往校门口跑去。拦下一辆计程车,他俩勾腰钻了进去,一路上都没有交谈。

到了医院,臧承吾根据陈世哲提供的信息在护士站问询,获得楼层和房号后继续马不停蹄地奔跑起来。拥挤的电梯响起了超载警报,陈世哲跟着臧承吾爬消防通道,推开防火门的两人慌张地左顾右盼。臧承吾继续在护士站报出了同学父亲的名字,一回头,陈世哲却不知去向。他应该是先找到了吧,臧承吾想,然后顺着连续的房号往前数。一经过拐角,臧承吾远远地就看见陈世哲和个女人在一起,他止住脚步躲在了后方。

陈世哲高大的身子将女人挡住,可即便如此,他也显得那么的无助和弱小。女人抚摸着陈世哲的面颊——那是同学的妈妈,他们依偎在一起,母亲的手臂却没有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两人很快便分开了,各自低头,说着些臧承吾听不见的话。他不再去看,转过身背靠墙壁,静默地发愣。

那就是陈世哲的妈妈啊,她长的什么样,又穿的什么衣服?在好奇心的作祟下,臧承吾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很漂亮吗,很可怜吗,很正常吗?臧承吾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如果她住院了呢,如果也昏迷了呢,如果永远都不会醒了呢?我是不是就自由了?心脏宛如葬入深渊般加速,这可怕的念头把自己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臧承吾颤栗地从臆想中清醒过来。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高跟鞋把水泥地敲得响亮,一个女人从臧承吾面前快速走过,又卷又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臧承吾只看见了栗色的风衣,和闻到了飘散的香水味。眨眼间,陈世哲的妈妈就进入了电梯,消失不见。

陈世哲站在病房外没有进去的意思,他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胳膊,立得僵直。走过去的臧承吾沉默不语,他不知道陈世哲在等待什么,等待有谁能陪自己一起进去吗?陈世哲竭力让脸庞表现出镇静,可未定的情绪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他的瞳孔始终震颤着。

医生说,有可能随时醒来。有可能?是0.1%到99.9%的有可能吗?臧承吾想,每过一分钟就增加一点希望的有可能,还是每过一分钟就减少一点的有可能呢?也许,这和自己妈妈的状态相似,每过一天都更加习惯她的疯癫和痛苦。

“你刚才看见我妈妈走没有?”

“没有。”

“承吾,”陈世哲沉重地说,“你待会儿和我一起进去。”

“好。”

“进去了,你就在门口,不要过来。”

“嗯。”

陈世哲低着头把手贴在门上,仿佛在做祷告,又像是被强迫去完成一件极不情愿的事。他深呼一口气,长吁出来,推开房门。

病房里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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