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往事:三人食

冬天的时候,奶奶常常把煤炉搬到门口。她先是把已经燃尽了的发黄的煤球用火钳夹出来,再从屋子里拿出斧头和树枝。

屋子的门外从很久以前便放着一块长长的石板,奶奶总在上面劈柴。她把树枝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头,然后费力地弯下腰拾捡满地的木块,拿够一捧后转身走向煤炉。

沿着煤炉的圆圆的孔洞,她小心翼翼的让所有的木块都顺利地进入。之后她又找来几根白白的麻秸,将它们折断再折断,再用打火机引燃它们。

燃烧了的麻秸冒着蓝色的烟,有一股麻的味道。把麻秸再放进煤炉里,之后等着蓝色的烟便成黑色的烟,黑色的烟进而到处飘散,填满周围的天地,填满屋内屋外。

到我不得不放弃电视向屋外逃窜的时候,奶奶开始将新的蜂窝煤放进炉子里。

起炉子多半是为了烧水,烧一壶又一壶的水,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终于把水壶从煤炉上拿走。

冬天的午饭往往很简单。奶奶会从菜橱里端出两盘腌肉或者腌的各种内脏,然后她出去把煤炉拎进来,在上面摆上锅。

炉子上的锅通常是做煮菜的,倒上开水,放上一些调料,加上一些肉和青菜,便把锅盖盖上。

锅里发出嘟噜嘟噜的声音的时候,白色的泡沫几乎就要掀开锅盖逃脱束缚了。那样的时候,爷爷揭开锅盖,白色的蒸汽一下子喷涌出来。

喷涌的过程会一直持续着。奶奶从锅里盛了饭和锅形的锅巴之后,便向每一天一样喊我吃饭。

我关了电视,气冲冲地冲向饭桌拿起碗筷,走到煤炉边的时候,突然什么气都没有了。

我端着盛了饭的碗,另一手将筷子举在空气中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锅里的白气没有变化地喷涌着,无论是踮起脚来企图占领视野高点,还是半蹲着想要捕捉变化多端的间隙,都只是徒劳。

白气使得锅里的食物神秘莫测,我索性直接将筷子放进锅里一顿瞎搅和,终于夹到了什么,放在碗里才发现往往是一块褐色的生姜。

爷爷却擅长从烟幕里找出肉,奶奶也很擅长。唯独我一次一次地挫败。

挫败使得那不知道哪来的气都好像逃离出身体叛降于那势力滔天的白气了,没了气的我举着饭碗伸长胳膊看着爷爷奶奶将一块又一块肉夹出来,一句话也不说。

恍惚的往事:三人食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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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叫“豆腐泡”的配料,干干的。爷爷总把一盘子的豆腐泡一股脑儿下锅,过了一会儿,捞起来,一个个都变成规则的方块形,冒着白气。

放进嘴里一咬,烫烫的汤像触发了陷阱机关一样,一下子填满嘴巴。为了不丢脸,我总暗忍着烫,不作声,也不动,僵在那假装想着什么事,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心情再赶紧扒拉两口饭。

汤很好喝,豆腐泡本身也很好吃,但吃的过程太过于精心动魄,第一次被烫了之后,以后每次吃豆腐泡我都变得小心谨慎,一顿饭下来往往心力憔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修养生息。

恍惚的往事:三人食_第2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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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喜欢猪油渣,方言里管它叫油脂喇儿。能不能吃到油脂喇儿,往往取决于爷爷是不是在家。

爷爷哪天要是在家,如果闲着,又没有什么好看的电视,他或许便会端个小凳子坐到煤炉边做上一锅油脂喇儿。

他喜欢用一个浅浅的小锅,先将锅放好,然后倒上油和大肥肉片,再拿来一个锅铲。

煤火的热量通过薄薄的锅底很快传导到油和肉上。肉在小锅里很快就从白色变成褐色,被烫得蜷缩了起来。

爷爷用锅铲挨个地使劲地按压着锅里的每一块肉。锅铲每接触到一块肉,锅里便是一阵滋滋声,油水四处蹦跳。我总是想到严刑拷打必不可少的烙铁大法。

我并不喜欢油脂喇儿本身。爷爷总是做好了就拿筷子夹上一两块往嘴里放。他嚼得咔哧咔哧地,一脸满意的样子。第一次他夹了一块给我吃,我学着他,咔哧咔哧地嚼起来,嚼到最后只有一嘴油水,我抿着嘴一口气咽了下去,只感觉一阵头晕。

但是后来我发现油脂喇儿还可以放进锅里煮着吃。

刚炸出来的油脂喇儿总是脆脆的一股油味儿,等到放凉了之后便有点软了,这个之后再放进锅里煮便最好吃。

煮锅的油脂喇儿又有了一点肉的样子,软化了许多,却更有嚼劲,放在嘴里总要嚼半天还未必能彻底嚼烂。而嚼的时候,肉最开始的油味儿因为混合了汤而不那么明显却更加得香了。

奶奶见我那么喜欢吃油脂喇儿,每次爷爷做的时候都总让他再做多一点,但其实很多时候也只是一时的新鲜劲儿,做得太多了,反而也就腻了。

当时我自己也没有那样的意识,爷爷做了我便开心地吃。可是吃多了,便感到厌烦,可奶奶还是一个劲地要夹给我吃。

我总觉得她应当看出我不愿意再吃下去了,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很明显,虽然没有直接告诉她,但她应该理解。

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她只是看到了我爱吃的事实,但并不知道我会厌腻,大概是出于她从未有过对食物厌腻的体验,所以只是不停地要夹给我吃。

于是归降于白气的我的气又回归到了我的麾下,我一把放下了碗,气冲冲地跑回屋里把电视打开,一个劲地按音量加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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