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谷风：历代五律名篇评析（上）
原创： 云帆出品
唐·张九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评析】前半写明月生于海上，作者与远方亲人同时翘首以望。长夜难眠，思念远人，情何以堪。五句室内望月，六句室外望月，末以美梦佳期为结，写足题意。环环相扣，脉络分明。首联为千古名句，家弦户诵。清人姚鼐称此诗为"五律中《离骚》”。
唐·王湾《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评析】本篇为盛唐五律名作。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市北，长江南岸。首联写泊舟，颔联取景宏大，名句可传。"阔”一作"失"，"阔”字佳。颈联写破晓日出，感觉江南春早，暖气袭人。此联为宰相张说所激赏，“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殷璠《河岳英灵集》下）尾联抒发怀乡之情，欲将家信托付北飞鸿雁带回洛阳。
唐·孟浩然《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评析】此诗质朴自然，一气呵成，风格近似陶潜，乃盛唐田园诗代表之作。首联叙事，颔联写景，颈联进一层描叙，尾联与老友约定重阳节再次聚首赏菊。合：指村边树木连成一片。郭：外城。《孟子· 公孙丑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就：趋从，靠近，引申为观赏。
唐·王维《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评析】本篇写将军射猎。首句突兀，气势凌厉。角弓：以兽角装饰之硬弓。渭城：指咸阳，在渭水北岸。颔联写积雪初消，平原草枯，鹰眼敏锐，马蹄轻快，刻画精细。颈联写归途之速，轻便流转。新丰市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产美酒；细柳营在今陕西长安县，汉初名将周亚夫军营。尾联极赞将军射技，无愧射雕手之誉。末句写暮云千里，苍茫不尽，清人吴汝纶叹曰：" 收亦不弱。”全诗章法谨严，遣词精准，起结俱佳。
唐·李白《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评析】题下原注："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晋书 · 文苑传》载：东晋镇西将军谢尚工于吟咏，镇守牛渚矶（今安徽省当涂县西北），曾率部下数人于秋夜乘月泛舟江上，忽闻有人在运粮船上吟诗，抑扬顿挫，为之叹赏。遣人问之，吟诗者乃袁宏，字彦伯，少孤贫，以运租为业。所吟咏史诗乃袁宏自撰，大惊，即邀袁登舟，相与论诗至深夜。四百年后，李白夜泊牛渚，秋月朗照，忽忆前朝韵事，乃作此篇。前半叙事怀古，点明题意。颈联 "挺起清健，王、孟无此笔。”（清人吴汝纶语）斯人者，谢将军也，写足怀古之意。尾联写不见古人，挂帆而去，以枫叶飘飞之景烘托怅惘失意之情。清人王渔洋赞叹有加：" 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此诗平仄合律而中两联不对仗，却如行云流水，谓之 " 散律 ”。孟浩然、皎然与清初屈大均偶作此体，然皆无出其右者。
唐·杜甫《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评析】杜甫五、七律俱工。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老杜出蜀东下，船经渝州、忠州作此。首联对起，叙江上夜行。颔联写景阔大，开襟旷远。" 垂 ”字反衬平野广阔，" 涌 ”字烘托江流气势，传为千古名句。颈联一转，为上一下四句式，上句自豪：胸怀大志，名岂以文章而著？下句自嘲：昔年因论事劝谏得罪肃宗而遭罢黜，偏说老病应休，牢骚语也。尾联写景，以沙鸥自况，抒飘泊情怀。清人纪昀评此诗：" 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
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评析】云阳县在今陕西三原县境。韩绅即韩愈叔父韩绅卿，曾任泾阳县令。唐人善写行旅聚散之作，如韦应物 "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郎士元 " 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 ”、李益 "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等，似皆不及司空曙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一联，能传久别初见之神。本篇写阔别重逢又惜别，中两联叙途中忽遇、中宵共宿情景。尾联写明日举杯话别，不知再见何年？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一：" 通体一气，无饾飣之习，尔时已为高格矣。”
唐·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评析】相传此诗为作者十六岁时作。唐诗中有赋得体，凡限定诗题者，题目例加 " 赋得 ”二字。据张固《幽闲鼓吹》：白居易年轻时赴长安应试，以诗谒见顾况前辈。顾称 " 米价方贵，居亦弗易 ”。及览此篇，大为叹赏：" 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离离：形容原上草高大茂盛。" 野火 ”一联传诵至今。五六句描绘春草蔓延、原野广阔景象。末二句暗用《楚辞》"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之典，抒发送别友人时依依不舍之情。全篇句句扣题，层层递进。
唐·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评析】作者丹阳（今江苏省）人。诗写秋日赴长安途中所见所感。" 残云 " " 疏雨 ”一联气势雄浑。太华指西岳华山，华读去声。中条山在今山西永济县，太行山与华山之间。颈联写树木苍翠延伸远方，黄河涛声入海遥闻。尾联设想长安已近，明日可到，然仍眷恋故乡渔樵之乐。出仕与家居，似有难言之隐。
唐·温庭筠《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评析】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东南，又名地肺山，秦末有 " 四皓 ”隐居于此。作者为太原祁县人。首联叙早行，思故乡。征铎：车铃。颔联全用名词，对仗工整，构成一幅早行图卷，允称名句，传诵不衰。欧阳修《六一诗话》谓之 " 写道路辛苦见于言外 ”。颈联续写途中所见，未能振起，笔法较弱，乃中晚唐律诗通病。槲树冬季不落叶，次年初春时脱落。枳树又称枳壳，春季开白花。尾联念及长安城南杜陵家室，有所思忆。通读全篇，仍不失为晚唐五律佳作。
宋·梅尧臣《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评析】鲁山：县名，今属河南省。诗写山行所见幽谧奇峭之景。首联写鲁山群峰迤逦，与作者酷爱自然之情趣相合。中二联写峰回路转，野熊上树，野鹿饮溪，万物各得其所。尾联写忽闻鸡声，知山中有人居住。宋末方回《瀛奎律髓》评此诗：" 尾句自然。熊、鹿一联人皆称其工，然前联犹幽而有味。”
宋·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
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
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屦或幽寻。
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
【评析】半山：在今南京市中山门外，作者罢相后居此。诗写暮春风物与诗人感受，孤独而不寂寞，感慨而不消沉。前半用拟人手法，写花落叶茂。翳翳：林木阴晦。陂路：坡道。交交：树叶交叉覆盖。首联奇句。颈联写铺设坐具观赏景物，有时则轻装扶杖漫步寻幽。床：坐具。屦（ju，读去声），鞋子。尾联表达世无知音，流露变法失败之忧愤情绪。北山：指钟山。遗（wei，读去声）：赠送，送达。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 寓感愤于冲夷之中，令人不觉，全由笔妙。"
宋·陈师道《登快哉亭》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
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
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
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
【评析】北宋元符元年（1098年）作。快哉亭在今江苏铜山县东南，始建于唐，名阳春亭。苏轼知徐州时题名 " 快哉 "，与黄州之快哉亭各异。诗写亭中所见暮色：城依江而建，江绕城而流。夕阳光中景物隐约可见，傍晚云气笼罩远山。倦鸟不知飞往何处？流云尚在悠闲飘荡。暗用陶渊明《归去来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句意。颈联名句，为人传诵。清人纪昀评曰：" 五六挺拔，此后山神力大处，晚唐人到此，平平拖下矣。”（见《瀛奎律髓》卷一）尾联较弱，谓家中幼子等待，未能尽兴而返。后山工五律，气格老健，有 "北宋巨手”之称。
宋·萧德藻《登岳阳楼》
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
三年夜郎客，一柁洞庭秋。
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
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
【评析】萧德藻字东夫，号千岩老人，福建闽清人，绍兴年间进士。曾任乌程（今浙江湖州）令，又知峡州（今湖北宜昌）。本篇结构别致，前六句写登岳阳楼之前所见所感，末二句方点题，戛然而止。苍茫：指洞庭湖之广阔。浪荡：放荡江湖。夜郎客：自谓，作者曾任峡州知府，地近夜郎（今湖南沅陵西）。柁：即舵，代指船。五六句写白鹭飞翔、远山隐约而获创作灵感。末二句谓所见犹未能尽兴，乃登岳阳楼以饱览洞庭风光。全诗翻新出奇，章法独特，不失为宋诗佳作。
宋·陈亮《梅花》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
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评析】陈亮字同甫，婺州永康（今属浙江省）人。宋光宗时状元，授签书建康府判官，未赴而卒。词风豪放，亦工诗。本篇咏梅，首联写梅花含苞待放，颔联赞梅花先于百花开放，散发芬芳，堪称咏梅名句。颈联颂梅花之品格，寓作者之情怀。尾联写当此国家多难之际，不应沉湎于《梅花三弄》之笛曲吹奏，而应奋起报效，施展才华抱负。全篇慷慨有奇气，为咏物诗之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