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走的时候,我从家里偷了两个鸡蛋,包了两层布,小心翼翼揣在裤兜里,怕被妈发现,又怕鸡蛋被压破了,一路上颤颤兢兢的,还好,鸡蛋跟着我完好无损的到了学校。我和烟花一整天都被这两个鸡蛋兴奋着。今天我们计划放学后学雷锋做好事,把班里的黑板报刷一遍。
学校是个七年制义务教育学校,坐落在南沟镇,当时叫公社的镇子上。校舍是一个用窑洞围成的大四合院,操场在四合院的外边。从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学生,大约有来自全公社各个村庄的上千学生在这里就读,烟花来自河对岸的贺家坪村,属于另一个县的公民。
七十年代学工、学农、学军,山村学校主要是学农,物理课是三机一泵。化学是水分子实验,语文是农业学大寨、大批判文章。
今天一整天的课是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十几岁的孩子啥也解不开,每天找个大批判文章抄一抄应付差使。校长是个温厚的人,批判只流于形式,没有那个老师真正受到冲击。那个时期在南沟学校任教的老师是幸运的。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了,两个人爬到窑洞顶上,拿个洗脸盆去掏烟灰,我俩脸上扑满了煤黑。下了房顶,把两个鸡蛋磕在脸盆里,和黑煤搅合在一起,用一个扫炕的刷子开始认真的刷黑板。那些吃过饭没事干的住校生们也来围观,大家说说笑笑,学雷锋做好事,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精神却异常紧张兴奋,人们每天都在钻头觅缝的想着做个好事,路上捡个牛粪,拾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背着老太太过河,给班上刷个黑板。诸如此类。
大家说笑着刷完黑板,收拾东西,把洗脸盆洗干净,正准备回家的时候,烟花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一样,开始胡说些什么,有的听懂,有的听不懂,孩子们都吓坏了,一窝蜂的跑进宿舍,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挤成一堆,躲着烟花。这样的恐怖持续了几分钟之后,一个胆大的女孩子跑出去找老师。放学了,大部分老师都回家了。也不知这个女孩怎么竟然找到了校长,记得这个胆大的女孩叫桂兰,皮肤黑黑的,个子不高,脊背很厚实可以用来擀面条那种宽大而又坚实的感觉。她总是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神看人,感觉她像是当童养媳长大的孩子。神的是,她竟然把校长给找来了。
校长来了,校长高鹤年是个正直、温和、慈祥的人,个子高而且瘦。平时见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清瘦的脸部下方长了一个痦子,痦子上长了几根毛,说话时一翘一翘的。因为德高望重很得学生老师的敬重。多年后他租了我婆家的房子,我对他依旧是十二分的敬重。
他来了手里拿一根长长的银针,让几个孩子把烟花抓住,将针扎进了烟花的人中穴,烟花马上大喊大叫,说她走了,再也不来了,再不来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校长等烟花睡着了,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守在烟花旁边,宿舍里十几个女孩子围在校长身边听校长讲了一晚上故事。校长讲的故事我早已经忘了,但那样一个温馨的场景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天亮后烟花醒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问我昨晚为啥没回家住?我说想在宿舍里玩,她也没再追究,我们也怕吓着她,没有人敢告诉她实情。所有经历这件事的孩子都心有余悸。
在农村,烟花这样的情形就是跟上鬼了,她在胡说时说自己有两个孩子,住在那个村里,都是和她自己的阅历毫无关系的事情,后来有那个村里的孩子说,她们村里确有这样一家人,女人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在一起山体滑坡事故中,窑洞塌了,人被压在里边,一家人都死了。
这样一件事,发生在我十二岁那年,烟花比我大两岁,十四岁,但因家境贫寒又是外婆带大的孩子,却比我成熟了好多,和我在一起更像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那是我家到农村安家落户的第六个年头。
那是个如火如荼学雷锋的年代,也是一个如火如荼大批判的年代。一个物质上极度贫穷,精神上却极度丰富和复杂的年月,农村人把讲鬼故事当做娱乐和消遣,又恐怖又刺激,不过,我自己亲历的却只有这一件。
烟花是跟着外婆长大的。烟花的外婆靠着在集市上卖馒头养活烟花,有一次,烟花外婆的馒头篮子被乡镇干部以打击投机倒把的名义没收了,烟花的外婆让我求求在乡镇上当乡长的父亲要回来,其实就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可父亲脾气暴躁,说话底气足、嗓门高,对几个兄长执行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针,他从没有打过我一次,可我却很怕他。我没敢去求父亲。没有帮烟花外婆的忙。每次在集市上遇见烟花外婆,烟花就从外婆篮子里抢一个馒头,我俩一人一半。那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馒头。想起这事我心理就别扭,不知为何就对父亲有了说不清楚的怨气。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县城的高中,烟花因为家贫选择上了距离家比较近的贺家洼中学,而且不久就退了学,至此我和烟花失去了联系。
很多年一直很惦记她,记得她银盆一样的大脸盘,两只大眼睛,笑得时候一脸的灿烂。
有时候还常常梦见她,一直惦记她,不知她日子过得好不好?但没有再见到她。
年近半百,有一次回老家,遇上热情的班长,他说他和同学们都能联系上。他把大家召集起来聚了一下,来了十几个同学。
烟花听说我回来了,从几百公里的地方赶来了。我俩住在一个房间里,她很喜欢说话,不停的给我讲她的人生经历,从她上高中退了学嫁了人开始,她生了几个孩子,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几个孩子结婚了又生了几个孩子。家里有几头猪几头羊,老公孩子、人生履历,絮絮叨叨了一个晚上。我一直想和她谈谈当年那件事,可人生未到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刺激了她怎么办?张了几次嘴,还是咽了下去。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对她的思念也因为这样的一次聚会渐渐淡了。
谁想,颐养天年的我却突遭横祸,我在毛乌素沙漠深处的那个城市为命运奔走的时候却又遇到烟花。
我在烟花家住了两天,见了烟花的丈夫和女儿,她的家虽不那么富有,但称得上其乐融融。孙子孙女一大堆,老公厚道,女儿能干,家里开个童装店生意看着也不错。
世事沧桑,白云苍狗,人生真的是一幕大戏,演不到最后,你是猜不到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