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靖继
昭仁堂的女掌门山草能在不看药材只凭手感和嗅觉的情况下就准确无误辨认出各种人们叫不出名字的各种中药材。中药材“昭仁堂”的老字号已经延续百余年,传承第五代掌门了。相传明代末期,山草的祖上还曾医好过奄奄一息的南海真人,后来南海真人开创的南岭派书法风格大受追捧,而那块毁于文革除四旧时期的南海真人赠给昭仁堂主感怀救命之恩的四字真迹“药仁冰心”牌匾若留存至今,也早已价值连城。
山草是禀赋卓绝的,她身上散发的古典岑雅的味道沁人心脾。纤巧的手指能沏出晋人笔下桃花源中净澈心肺的龙井,能拂出镜花缘记中余音三日不绝的古琴,更能用隽秀的小楷写下密小又清齐的药材名。而瘦削的她低目细阅药方、分点药材时的专注神情,让靖继很想轻轻帮她把那轻盈的留海轻捋到耳后去,露出那神秘的额头。
靖继是一个月前入住昭仁堂三楼客房的。他购买的公寓还有两个月就交房了,而之前借住的朋友的房子却在这时因为朋友添了小儿子需要把丈母娘接来而不再空置。于是靖继在同城网站定了昭仁堂那古色古香院落三层楼上的两居室短租客房。入住的时间少于半年他横竖是租不到好房子的,倒不如住在昭和堂楼上的特色旅社,朝闻鸟语药香,夕见车水马龙,房间通透明亮,后院少有人扰,可以安静作画。
他喜欢稍快地跑下那颇有年头的木质楼梯,听木板在脚下吱吱的哑响声;路过二层时他会余光一眼山草的房门,午后那里时常会飘来半首古琴的婉转和淡淡的龙井茶香。靖继常去作画的二楼天台上堆放着去年昭仁堂翻修时退下的深蓝色窗玻璃,就像一面不怎么清晰的镜子正好能够看到背后闺房中一席白衣的山草坐在窗棂边看书品茶。但如果门紧锁着,那她一定正在一楼的昭仁堂药舍忙碌。靖继近来常画蓝色玻璃中映出的并不清晰的“山草禅茶图”,但这些画作中山草的脸都留了白,因为靖继甚至不知道山草五官确切的错落,每次相遇,他都故作镇定,一颗心早已落荒而逃,以致都没有好好端详过她的脸。
山草永远穿着白色,正如她永远云淡风轻的脸上少有情绪浮动的神情,她的眼中有层冰,那是来自极寒地带终年不化的冰,冒然靠近,会瞬间冻结靖继。此刻的靖继就被山草的面若冰霜冻结了目光,他本是下楼来取包裹的,却望着山草白皙的冷容出了神,就像一只热舌头去舔冒着冰气的冰棒然后被牢牢冻住不得动弹那样,定在那里。
“这是您预定的冷香丸,谷雨之前每天两粒,到立夏每日减一粒,餐前用温水服下。”山草照例低着头边包裹药材边给取药的人交代着,抬手递上纸包的一瞬,目光遭遇到一脚迈在昭仁堂门槛外一脚还在门槛里侧身回头傻盯着自己的靖继。靖继终于深深凝望住了他画中主人公的面容。
目光接触的一霎,山草不觉脸颊一热,泛起微红,而面容上却不泛一丝涟漪地抬起头、低下眉目,转身进后堂去了。
“她看到我在看她吗?我每次经过都会看她她知道这件事吗?我刚刚盯着人家看是不是很失礼?她起身走掉是生气了吗?她会不会生气就此讨厌我?我是不是刚才该上前问声好哪怕是搭句话呢?我只是个画画的,真要是搭上话,我一定会显得才疏学浅,我总不能一直跟人家聊画吧......”被山草淡淡地看了一眼的靖继竟有些手足无措。要不是快递员不耐烦地递上签收单他还能在那站上半晌也不一定。
人们总是很奇怪,会被遥不可及的远处那些安静而专注的事物所吸引一发不可收拾。不惜乱了自己的心和频率去探寻人家的一个眉高眼低。
这一次,靖继又没能在山草起身离开前先打声招呼。
仲——山草
青年画家靖继一年前只身来到Z城,因不愿继承家业与父亲发生了激烈争执后,他离开了家乡咸咸的海风和成排飞往天际的鸥鸟。时常,他也会想念那里带着水湿气的晚风中传来的悠扬而不无伤感的渔歌;还有静坐沙滩映入眼帘的满目血红色的云涌与日落。这些景致,常出现在他的画作中,展出在Z城这座距海千里之外的内陆城市的美术馆里。
靖继是明朗帅气的,他喜欢的着装是带有红色元素的休闲风格,他常骑单车去采风,背着那只看上去跟他一样瘦的画板,他的身影飘逸,却像裹挟着火焰的夜晚的海风。自从一个月前这位年轻的画家搬进昭仁堂三层的客房旅社,他常常在昭仁堂二层的天台素描写生。
他很谦和,和电工邻居抄水表员都能说笑,人们称赞他的画作,他回以爽朗的笑和谢意,他总是给人温暖而开阔的感觉。他每天自己洗衣服清扫房舍,旅社的女清洁钟点工们在一起总会红着脸羞答答地议论:他的床铺总是自己叠得整整齐齐完全不用整理收拾,房间也与其他画家庸乱无从下脚的工作室有着天壤之别,他真像个不染纤尘的翩翩君子云云。
山草喜欢不动声色地听人们赞许她的这位新房客;喜欢听他咚咚咚的轻快脚步下楼的声音和老木头楼板在他脚下发出的吱吱哑响;她还喜欢在午后坐在窗边喝茶冥想,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常坐在二楼天台专心画画的靖继。但是他宽宽的肩膀总是背对山草的窗子,因为这边在午后时分会有太阳耀眼。
山草偶尔会轻抚几声古琴想吸引靖继顾盼,又怕扰了画家的一忱专注,几次三番都一曲未终,悻悻作罢。她很想在抚琴时看看天台上正在作画的靖继有没有回头瞧望自己,却担心自己抬眼看他时正好被他逮个正着,于是她竟每次看也不看一眼,兀自起身下楼去。
她的心中为自己抚琴弥终的怯懦懊恼也为自己心中因这个俊朗而陌生的画家升起的蒸腾而羞惭。一个月了,他出入昭和堂从没有停下跟自己寒暄一次甚至连正面相遇时,他的目光也未曾在她这里有片刻停留。
“画家的专职就是传递美,什么样的美女靖继没有见过呢?而我整日只在这三方药堂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他呢?我为何会想要吸引他?他进出都未曾注意过我,现在作罢的话自己还尚有一席颜面可存......”山草越想越是嗔怪自己,暗暗发誓要扼杀那刚刚生发的对靖继的好感。
这天下午,永安巷文玩店-同乐轩的老板患了咳疾前来问药,山草配了一剂冷香丸,嘱咐他分两个节气服用,正当这时听到楼上传来靖继咚咚咚的脚步声,随即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昭仁堂正厅并快步向门堂走去。山草忙收回视线,故意提高了声音,低着头包弄着已经包好的药材包又把刚才嘱咐同乐轩老板的话清晰地说了一遍,说话间只有山草自己知道她的心脏在一次比一次搏动地更重一些,快一些。语毕,她顺势抬眼递上药包,却与正在盯着自己看的靖继的目光遭遇。
这次换山草落荒而逃。“是不是我刚刚语气太哗众取宠?声音太做作?他盯着我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呢?我是不是头发乱掉了?衣服还整齐吗?”不断涌出的想法致使山草的脸瞬间泛起红来,她得在自己紧张的魂飞魄散之前,赶快离开。
季——白
傍晚时分,刚才还晴风和日的Z城突然狂风大作,雨势即来。正坐在窗前画一幅素描的靖和想起早上洗了衣裤晾在二楼的天台,急匆匆冲出房去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二楼阳台抢收衣服,已经来不及,豆大雨滴的暴雨瓢泼之势从浓云密布的天空浇了下来,还不等靖继收完衣服,他已经被淋透了。
楼天台上晾晒着的还有山草新洗的床单,她晚来了一步,床单已经给靖继收回来抱进了廊檐下。近距离的四目相对使靖继更觉不自然,因为此时的他自知落汤鸡般的自己有多么狼狈。他的头发一定凌乱又湿乎乎地扎起,框架眼镜片上一定全是雨滴,衣服必须没有一寸干着的地方,而且他的人字拖一定也因雨中的暴走而发出吱吱的声音......而眼前是自己在平日着装得当时遇到都不敢直视的心慕的女生山草。这样的自己让向来利落精致的靖继很想躲进Z城混乱纷扰的地下盘道中。
“谢谢你”山草先开了口。她伸手去接靖继因为冷或者紧张而越发紧抱着的已经湿透了的床单。
“哦,不好意思!我我我收了......”靖继语无伦次着又恍然大悟了似的,忙上前一步僵直着胳膊将床单举给山草,却把之前揽抱在怀里的自己的衣服全部掉在了地上。他着急弯腰去捡,却又把头磕在了廊檐的木柱上,随着砰的一声,他“噢”地蹲下身,龇牙咧嘴地用手揉着额头。
山草被靖继慌乱的碰头惊了一跳,噗嗤——她攒起眉心,笑了:“你没事吧?~”。靖继蹲在地上,看到山草笑了,自己也觉好笑,一笑头上的包更疼,又一边嘶嘶地倒吸着气站起身来,对着山草傻笑起来。
“头上的包要用药敷一下,你跟我来吧”山草眼见靖继撞在柱子上的额头处突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白青色闷包,招呼他跟自己到房里取药。
裹了冰块的绢巾在溶解了浅黄色药粉的温水中沾湿,敷在了靖继的额头上。山草的手指好凉,她只说了一句:“自己按着吧”,便不再睬他,顾自地把玲珑的青金石瓶盖按紧在白瓷药瓶口。
“真是神药啊,现在一点也不疼了呢!”话一出口,靖继就想抽自己,“白痴吗!说的这是什么傻话啊!让人家怎么接话?!”他心里正暗骂自己,忽就,透过山草的窗子看到自己摆在二楼天台每天作画用的椅子......这里是观赏自己背影的最佳位置......
“就当谢你帮我收被子啦。”一向冰面冷容的山草此时微笑地看着靖继。
夜间有雨,第二天Z城的天空又放晴了。
午间,二楼天台传来的阵阵欢笑。
“原来你就这么每天装模做样在天台画画,其实是在看我!”
“你不也一样坐在我背后心不在焉地弹琴吗~”
“我心不在焉是因为楼下有人要取药......”
“你急什么呀,我又没说你心猿意马是因为我”
“你还说~~~~”
“我错了错了,诶!当心颜料,我拿着笔呢~~~~”
说笑声和着鸽群的咕咕声在小院上空回旋,明媚。
季———阴
两个月的时光匆匆,靖继最终也没有在新房交工搬走之前和冷美人山草说上一句话。而山草在此后的一天无限怅然失落中亲自清扫了靖继曾住短过的三楼客房,在香樟木橱的抽屉里,她找到了厚厚一叠倚着窗专心看书的白衣女子的画像,那女子的面容朦胧而模糊,却捧一本印有山草藏书印的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