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面条儿下了锅,再捞起来的时候,碗里已经有了简单的一块猪油、两勺酱油、一点味精、半勺花椒面儿、一大汤勺的油辣子……最后淋上一层香酥的香油。
当然,还少不了我望眼欲穿的痴汉脸以及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
山城人民爱吃面,也会吃面,重庆的小面名字虽然低调温婉,但口味却重油重辣,吃的就是一种酣畅的饱腹感和口腔里五味俱全的满足感。借《舌尖上的中国》里的一句话:“一碗香气扑鼻的小面下肚,重庆人才算是真正地醒来。”
正如大多数本地人一样,我也喜欢吃面,尤其是小面。
依稀记得在十来岁的时候,镇子山坡上的车站旁就有一家面馆,没有名字,只有塑料的棚子和铁桶做成的炉子让人印象深刻,炉子上时常都着一口大锅,大锅里白嫩的面条在滚烫的锅里翻滚出了金黄的颜色,而在锅外的板凳旁,我和其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食客早就伸着脖子翘首以盼了。
那个时候的我还在读初中,老师教了一句“一日之计在于晨”。
我的“一日”便是由早晨的这一碗二两面条开始的。吃完这碗面,就要去面对一笔没动的作业和似乎永远也听不明白的数学了,所以这碗面我通常会吃得很慢,直到其他人都匆匆走了,我才会晃晃悠悠地把最后的一团面条缠在筷子上挑进嘴里。
这也让这家面铺的老板记住了我,后来还有了搭话的机会,渐渐熟络起来。
面铺开店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爷,做事、走路都虎虎生风,看上去好不精神,平日里煮面、打作料的都是他,但他却不是“老板”,老板是他老婆,一个总是笑嘻嘻的胖婆婆。有人叫老爷爷“老板”,他便会说:“我哪里是老板嘛,我堂客(老婆)才是!”
老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当兵去了,退役回来以后给某个国企的厂里开了大半辈子的车,没什么文化。
然后他便会朝着胖婆婆竖起拇指:我老婆那才是学校里边儿出来的,懂算数!
所以老爷爷从来都是把所有的钱都给老婆,让她来记账,用的时候再找老婆拿,平时进货、买菜都是老婆在干,他笑着说:这才是老板该干的事儿嘛。
当地是没人他夸他疼老婆的,因为在这座具有火辣江湖气息的码头山城里,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男人赚钱,女人持家。
这并不是对女性尊重的伟大命题,只是一个家庭成员为了家庭的和睦而应当做出的本分罢了。
胖婆婆是一个和蔼的婆婆,她不常说话,但或许是因为两位老人膝下无子,所以婆婆特别喜欢小孩子,每回我去吃面,都会特地给我多放点“杂酱”。
那个时候的小面和现在一样,是按“两”卖的,一般都是一两、二两和三两,可不同的是,现在大多数餐馆里的面条都加上了不同的名目:豌杂面、牛肉面、酸菜肉丝面……等等等等,而这家面馆却不相同,它卖的只有一种面,那就是“杂酱面”,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臊子面”。
老爷爷每回都会弄上一锅“杂酱”当做浇头,然而他的面价格和其他没有浇头的素面一样,这也是很多食客选择在他们这儿打开一天生活之门的原因。
老爷爷的浇头和他的性子一样随心所欲,也许是素的,也许是荤的,全凭心情。而他最出名也是最好吃浇头的就是“红烧肉”了,可他并不会因为这群肉食性动物的强烈要求而常做,所以能不能吃到这道最著名最可口的食物,除非一天不落地坚守,否则还真得凭借点儿运气。
好在,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老爷爷拿来作为浇头的红烧肉并不像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大块儿,甚至显得有些“秀气”,但它晶莹剔透、汤汁浓郁,通常都煮得又耙又烂,肥的瘦的一口咬下去都化在了舌尖儿上,和着一碗香辣的小面在齿间嚼碎,除了香辣浓郁的味道和丝滑软糯的口感,更是增添了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我一直觉得,老爷爷的这道红烧肉做的其实是他自己。
在川渝一代,有一个词儿叫做“耙耳朵”,指的就是男人怕老婆——老爷爷并不怕胖婆婆,但他十分清楚,在很多时候,一家人的生活里并不能一味地强势争胜,偶尔让自己“耙”一下,反而可以过得更加满足和幸福。
正如这锅当做浇头的回锅肉,若是嚼劲儿再大一些,便和面条冲突了,虽然也不会难吃,却没有了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了罢!
这是一种和谐,对小面口感的和谐,对生活的和谐。
胖婆婆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他们有孙子,差不多和我一样大了。
这是一句用俗了的话,我当时只道是平常,现在想来,这里边儿含着的是多么残酷的现实与心酸,生活里流过了多少咸苦的眼泪,最后却只能用这样的一句话来一笔带过。
我后来听说,两位老人原来是有一个女儿的,但是后来因为一场意外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老爷爷和老婆婆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在这里摆摊了一家露天的面馆儿,无论刮风下雨,过年过节,都始终为饥肠辘辘的行人提供着继续前进的动力,从未停歇一天。
会有人好奇,为什么他们不回家过年。
老爷爷说:“屋头就我们两个,过年不过年不也一样嘛,你们来吃面我还热闹些。”
原来,他们也是渴望热闹的人啊!回忆中似乎已经写满了生活哲学的两位老人,此时在我的心里多出了一分市井人的气息,原本亲切但缥缈的影子也变得更加踏实和临近,扎根在了我对这片土地的记忆。
记忆里的车站是破旧的,路是颠簸的,却像那风霜洗刷过的老邮局,承载了一代人的经历。如今的邮局早就拆了,车站外的路也翻修了一翻,道路更加宽敞,平稳得不那么真实,大棚子搭起来的无名面馆也早就不知所踪,甚至连它的具体方位我都已经找不出来了。
两位老人的故事在我的心里成为了永远的未完待续。
但无论多么地“物不是人却非”,重庆人始终是离不开小面的,在车站的附近有着全新的店面,开张了好几家名号响亮、富丽堂皇的小面馆子。我随处找了家人多的,坐在了凳子上,叫了碗红烧肉浇头的小面。
我看着面条出了锅,碗里已经有了一块猪油、两勺豆油、一点味精、半勺花椒面儿、一大汤勺的油辣子,此外还有榨菜末、芽菜粒、葱、姜、蒜泥……最后淋上一层香酥的香油。
然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带着望眼欲穿的痴汉脸以及口水直下三千尺的孩子了。
有人说,食物是人们对生活的反馈。
那么一碗小面里,那些各种各样的调料,反应的就是山城人们五味杂陈的生活百态,佐着名为“生活”的面条,连绵不绝,油汤滴水,不依不饶。
我吃下这一碗调料丰富的小面,嘴里多了很多鲜香麻辣的味道,丰富而浓重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让人食欲大增,只是大块大块的红烧肉那筋道与酥脆的口感让我这口老牙些不太适应。
我看了看隔壁桌上那个连面汤也要喝完的孩子——也许这碗面这才是他今后回忆时,心目中最深刻的味道吧!
现如今,生活的成本不断提高,就连小面的价格也翻了几倍……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曾经的我们,以为生活就是生存,只要能好好活着,身边有个人伴着,那便是最好的。
可如今,这一碗名为生活的小面,除了柴米油盐般生存必须的主料以外,发达的信息、便利的交通让我们还多了更多生活的调料,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需求与烦恼。
过去简单的生活,是回不去的,也不需要回去,因为现在的日子是我们自己过出来的,回不了头,只能向前走,这才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生活——它复杂而有魅力。
随着文明的发展,时代的变迁,少年熬成了大叔,我们生活中的“佐料”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但一直没变的,依然是那雪白的面条以及经典的主料:
酱油、醋、味精、辣椒、香油,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