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武侠连载小说《剑尘》
上一回 昔年明月夜,传道动寒川
此时雨势渐大、天色已晚,貂蝉掌起了油灯,又取了针线自顾的纳桑缝衣,吕布与赵云二人则是在旁轻声交谈武技,见得左慈乱尘二人进得屋来,师兄弟二人起身取碗盛饭,貂蝉则是回锅热菜。不多时,三菜一汤便摆上桌来,这山野中并无什么珍贵的食材,只是些自家院中所种的青菜、山中采的菌菇、手磨的嫩豆腐、老母鸡生的鸡蛋而已,但貂蝉于厨艺上颇有天分,将爆炒青菜、水煮菌菇、红烧豆腐、葱香蛋汤做的精致靓丽,恁是将屋中溢满了厨香。
师徒五人虽然平日里说笑玩乐,但并不肯废了长幼规矩,等那左慈动筷夹菜之后,吕布四人才依了入门次序同吃。饭间乱尘不时的插科打诨,引得貂蝉格格发笑、左慈佯怒,自是有一番溶溶的温情。只听吕布道:“恭喜小师弟,师父可传了康庄大道,做大师哥的好生羡慕。”乱尘作个鬼脸,道:“大师兄若要不耻下问,小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那拜师之礼却要免了,小弟年少德薄、万万承受不起。”又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油灯星火之下,左慈喝着小酒,看着他们师兄弟四人,眼中满是笑意——时光荏苒,这四徒俱已长大,更是各有所长。大弟子吕布二十有五,霸悍气盛,武艺最强,颇得自己真传;二弟子赵云才逾二十,外柔内刚,刚胆少言,于武技上亦有独特的造诣,犹胜少年时的自己;三弟子貂蝉虽不习那武功,但精于女工、厨艺、诗词、歌赋、舞蹈,凡是女子所能,无一不擅、无一不精,正谓是容貌卓绝、德才兼备;四弟子乱尘最为年幼,却也是天资最高,任何的典学书籍到了他手中,定然是阅一遍能记、阅两遍能诵、阅三遍能精,更能触类旁通、自有见解,这份天资可是世所未有。这些年来,能有得如此四徒相伴,纵是他心中的情结不得解开,也多少有些安慰。
饭毕,吕布四人争相收拾碗筷、擦拭桌椅,却听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正是那普净老僧,他一身的僧衣早已湿透,却是不以为然,反是满面的春风喜意,左慈拿了一张毛巾,替他拭干了脸上的雨水,问道:“师兄冒雨踏夜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吕布四人也是行了弟子之礼,普净为人随性,挥手笑道:“四位师侄不必多礼。我得了两桩好物事,不想一个人在玉泉山独赏,这便拿来与你们一同瞧了。”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用粗布裹了一个长物,普净将之解下,细细摊在木桌上,粗布方是掀开,光彩便已溢出,众人定睛细看,乃是两件长兵器。一件朱红画杆,尖头月牙单刃,金光盛盛;另一件通体银白,杆头亮银尖枪,寒气逼人。这一戟一枪所发的金白光色在这斗室内交相辉映,众人皆知当为至宝。
普净面带得意之色,有意要考较左慈,问道:“师弟,你广游天下交友自然不少,可是认得这两桩宝物?”左慈微微一笑,道:“若我猜的不错,当是贪狼战神所持的神鬼方天戟与破军战神所使的银龙逆鳞枪。”普净道:“师弟果然见多识广,你且猜猜我如何得来?”左慈道:“师兄谬赞了,我见师兄始终眼观吕布、赵云二子,这才猜测是否是他二人的前世用物,现在要我道出来龙去脉,我又何来此能?”
普净笑道:“我在玉泉山上参禅修佛已逾六十年,真所谓深山幽静、久无访客,前日里青城山的张道陵张天师忽来拜访,我自是惊讶。一来我与他并无交集,他乃是上界天仙而我为人间散士,只是于数十年前师尊开坛讲道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二来我改道侍佛已久,他是道家、我乃释门,那便谈不上参研道法之意。张天师倒也痛快,开门见山,将这两件神兵相赠于我,更是言说:‘小道与五极战神原乃故交,方今他等下界转世,听闻拜在佛友师弟门下,想那左慈真人道行高深、小弟钦敬已久,贪狼、破军二位能得他传道释义,自是得了莫大福缘,小道本是不该过问。只是小道与他二人一场知交,总该做些小事以叙得当年故人之情,这才打扰了大师清修,还请大师念及佛道一家,替小道转赠昔年的神兵与他二人。’张天师说的如此客气,我哪能回绝?他又道:‘小道更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师应允。’这张天师金口一开,我原想纵是天大的难事也当尽力而为,只哪想他只求我收吕布为徒,自己又不好找师弟开口,便叫我来了。”
左慈闻言自是一怔,久久不语——吕布乃是他一手养大,吕布于他亦徒亦子,普净虽是自己的同门师兄,此时要他割爱,也是非常不舍,但又不方便开口拒绝,只好道:“劣徒承蒙张天师与师兄厚爱,师弟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他眼下已长大成人,改投名师这等的人生事我岂可私自做主?此事尚需他自己拿定主意。”普净便转望吕布,目中颇有期许之色,但见吕布与貂蝉二人正深情对望、哪还有半分改投之意,遂是道:“吕布师侄,你师父武艺精深、道法高超,自然远胜于我,但师伯亦有得意之处,古语曾云:‘君子多而博识’,你既有此机会,可将佛道两家武学融会贯通、相辅相成,乃是他人求之不得的莫大机缘。况且你师父门下四徒,你身为大师兄,应当念他授艺辛苦;而师伯门下尚无弟子传人,百年之后岂不灭迹?再者你师父只有《遁甲天书》天、地、人三卷,我却另有《太平要术》风、雨、清三卷,此乃昔年娲皇所著的天书,是三界六道中至高的宝物,若你肯身投我门,七卷你可得其六。”
吕布幼年时就已听过左慈说起那七卷天书的来历,心中不由得旌旗荡漾:这七卷天书乃是远古时女娲娘娘补天所剩的七色神石炼化,后于人间几经辗转,待到黄帝入主江山,此时战乱刚平、民心思定,女娲遂了传前三卷于黄帝。这前三卷唤作风卷、雨卷、清卷,多述讲风雨调和、清玄阴阳,黄帝得此三卷,于其中所载的道学之中更是参悟了天命因果循环,遂是天悯人怀、以德治世,人间得以清明,故而这前三卷天书名曰《太平要术》;而那后三卷所讲的乃是武衍遁术,分天、地、人三遁,述讲武学奥义,飞剑藏形。昔年炎帝于炎黄大战中惨败,待得天下平定,遂生了淡泊孑然之志,女娃娘娘便将这后三卷传于了炎帝,炎帝习此三卷所载的神通之后,通晓万物滋生的至理,逍遥游遍了天下间的山川河原,遁天入地、宁人息甲,故而唤这后三卷名为《遁甲天书》;至于那最后一卷,却是是无字秘卷,女娲娘娘传于蚩尤,蚩尤被擒押在火云洞后,又辗转流入其部曲刑天之手。可那刑天后来不知所踪,最后一卷无字天书亦是随之遗落。世人皆传七卷天书只要任得其一便可独步天下。若是集其这七卷天书,假以时日、好生修炼,至大成大臻之境,便可证得那混元圣人大道。
左慈与吕布相处日久,知他甚是沉迷武道,此时普净又动之以情、诱之以宝,若不是他舍不得貂蝉伤心,十有八九便要当场答应了。加之普净毕竟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向来不曾求过自己何事,若是一口回绝反倒是显得自己小气,便说道:“布儿,你且跪下向师伯行过拜师之礼。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师叔,日后去了玉泉山该当好生修习,将来人间疾苦,要多仰赖于你了。”
貂蝉原以为左慈会出言婉拒,孰料他全不阻拦,不由得气苦,转眼间泪水已盈满了眼眶。吕布瞧得难过,原想一如平日那般替她揩了泪水,但转念一想,此刻若是心软,这天下间至高至上的武学便是无缘窥识,况且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怎可被这儿女情长所羁?
吕布念头已决,正欲跪身行礼,却被赵云抢先一步。那赵云一边磕头,一边道:“我与大师哥俱为战神转世,虽是天资不如,但世俗好胜之心甚多,想来更是适合习练这天书中的高深武学,还请师伯收回成命,转收弟子为徒。”吕布笑道:“云师弟这是何意?师哥与你共学便是了。”赵云不答,只是自顾的向普净叩首。乱尘何等聪慧,知道赵云向来谦让,又怎会为了那武功绝学而使得兄弟不悦?必是舍不得貂蝉伤心才出此计策,想到此节,他也伏身拜道:“弟子尚未习武,空如白纸,若师伯以所学相传,比之两位师兄更为省力一些,还请师伯收留。”
普净怎会不知他二人心中的小小算盘,微微一笑,左右双袖暗施内力欲将二人扶起。赵云不愿起身,当下运力相抗,二人内力甫一接触,赵云便觉察普净的内力如海如潮,与师父左慈的阴阳柔和大为迥异。想那左慈曾言柔能克刚,可赵云全身内力柔劲全数使出,安可耐得普净分毫?这便是刚到极处、柔便奈何不了的道理了。倒是乱尘轻轻松松的被普净扶起,却是让普净心里嘀咕:师弟怎么教了一个黄口小儿,没来由的欺我?这小子奇经八脉之中俱藏有内力,每股虽是不强、但亦有数年之力,可是这些内力为何散乱于诸脉之中,不得凝成一处?要说师弟授业不行,但吕布、赵云的武功皆已为卓群,乱尘的天资更是远胜于这二人,却又怎的将一块玉璞教得如此差劲,师弟这是在搞什么鬼?但他人授徒自有他人管教,他虽是师兄也是不好多言,遂是道:“师弟,这是何解?”
左慈轻叹一声,道:“为师心意已决,两位徒儿莫要顽皮。”貂蝉已是泣不成声,一双樱桃柳目也已哭得微肿,吕布心中大是不忍,劝道:“师妹,圣人云:君子三十而立,师兄今年已是二十有五了,却仍是一事无成。这样罢,今日当着两位师傅的面,我吕布发下重誓,且与你订下五年之约,这五年内师兄自会加倍的刻苦修习,早日于尘世间扬名立万,到那时身披银甲、脚踩金靴再来娶你。”貂蝉素知吕布心性,知是留他不住,更是伤心,转身便躲入了闺房里,将房门闩了,嘤嘤的哭出声来。
普净颇是觉得尴尬,领了吕布向众人辞别,左慈心中虽也是极为不舍,但终究是无可奈何,只是寒暄交代了几句便送了他二人下得崖去。
下崖之时,普净有意考校吕布的武艺,于悬崖之上行得甚速,怎料吕布胆大,竟是纵身下跃,以下跌之势与普净步法较量,丝毫不以摔落悬崖为忧,普净笑骂道:“好你个小子,胜心如此之切,竟和为师耍这般的心眼。嘿嘿,你这般好胜倒颇有老衲当年的影子,也罢,也罢,让你胜了便是。”当即右手一抄、揽向吕布,怎料激起一股反震之力,与方才赵云绵泊柔淳然的内劲截然相反,似惊涛拍岸、怒江奔腾一般,普净心想:“好小子,为师不与你计较,你倒试探起为师的深浅来了。”
他力随心动,当即便将吕布向上荡开三丈多高,但见吕布双脚在悬崖粼石上急点,方方稳住了身势,双手疾攻又是扑身而下,普净终究是担心吕布安危,不愿与他再作纠缠,便双手齐出,一推一抓揽向吕布。吕布只觉他右掌瞬息间便将自己万般的招式变化尽数封死,随之而来的左手抓势更是如封似闭、包揽世间的攻招绝学。这两手功夫潇潇洒洒、可谓是浑然天成,竟教自己攻无所攻、避无所避,堪堪一招间便被他如小鸡一般缚在手中。吕布虽有些懊丧,但转念见又觉得这普净武艺胜过左慈,他日自己若得了他真传,武学修为自是能更上一层楼,倒是欢喜起来。
师徒二人下山后又疾行了数百里,普净虽是见得吕布内息如常,并无心烦气躁的端倪,应是犹有余力,但不免爱惜于他,便放慢了脚步,说道:“徒儿莫急,我二人缓步而行,为师顺便问你一件事。”吕布答道:“但凭师父问话。”普净道:“你那小师弟的身世来历你俱是知晓,他既是天资聪慧,是否于武学一道也有非凡造诣?”吕布疑道:“师父何出此言,小师弟天资聪颖不假,但左慈师父这些年来只教他读经史子集,便是今日方传的也只是大道学说,又怎会半点武功?”
普净若有所思,道:“那就奇了,为师方才在常山上扶他起身,却被他生出数十股内力暗自相抗,还道这小童信口雌黄呢。”吕布笑道:“小师弟平日里虽是顽皮,但本性天真纯良,断断不会说谎来骗师父。况且左慈师叔的为人品性师父您是知道的,他说不曾教过武功、那便肯定是不曾……是否师父您一时失察,误将赵云师弟与乱尘师弟混淆了?”普净摇头道:“绝无可能。当时赵云在左、乱尘在右,二人内力分别激荡相抗,以赵云为柔淳、乱尘为多杂,为师又怎会分辨不出?”吕布道:“那便奇了……难道是小师弟天赋异禀,生来自得内力?”普净笑道:“不可能的,转世之后便是重新为人,纵你是那大罗金仙、菩萨天尊,前世功力也要熔于九渊冥河,半分也带不到来世。我问你,你与赵云师弟皆是战神转世,未曾修习武学之时可有半点内力?且算如你说言,他当时是出生时便已有内力附身,怎会当年婴孩之时我等尽是查探不出?”
普净如此发问,引得吕布也是疑惑连连,不知如何回答。二人沉默了好一阵,吕布开口问道:“师父,徒儿有一事缠绕心中多年,至今仍是想不通透,今日还请师父解惑。”普净笑道:“徒儿不必多礼,但有师父所知能言,定会说了,你且问罢。”吕布正色道:“当年太师父说弟子和赵云师弟皆是战神转世,师父又说我二人同时下界投胎,按理说该是同时转世、同时出生,怎生我比他还要大了五岁?”普净答道:“徒儿有所不知,仙家转世投胎与凡人颇有不同之处。凡人只是于地府中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就直投人世,走的是凡间道;仙家却要应劫,须得滞留于冥河九渊,投胎之时也讲究那时辰机缘,机缘未至、便入不得凡间,便似那汤锅中舀取小丸一般,随机而定、随缘而走,这才能进轮回,行得是天人道。故而转世出生有众有寡、有早有晚、有先有后。”吕布又问:“如此说来,当年师弟前世轮回之前掳了九司三省、北极四圣、二十诸天、三十六天将一干人等,岂不是还有人尚未降生出世?”普净道:“这个为师也是不知了。可能有些人早已随乱尘一齐降世,亦有可能尚溺在冥河之中,要知仙人之命非是我等能随意卦算的。”
吕布便不再深究,反是与普净问起天下间的逸闻趣事,普净也是娓娓道来。吕布与普净性情本就相近,这话匣子一开,自是投缘,彼此间便了没隔阂。二人风雨兼程,倒也不觉劳累,不多时便已到了荆州当阳县玉泉山上,此后普净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吕布更是日夜勤修苦练,不肯堕了前世贪狼战神的威名,终成是练成了一身天下无双的好本领。
可常山上,自打吕布走了之后,任凭乱尘等人如何劝慰,貂蝉只是整日价的以泪洗面,眼看着貂蝉的身子渐渐消瘦,众人只能瞧在眼里急在心中。
这一日清晨,左慈唤醒了乱尘,低声道:“小徒儿,今日为师带你下山走一遭,快快洗漱,莫要声张。”乱尘倒也机灵,不一会儿工夫便已收拾干净,随左慈出得门去,一眼便见得貂蝉坐在崖边,痴痴的望着吕布所在的荆州方向出神,想来又是一宿未睡。乱尘自小便是貂蝉一手带大,平日里嬉笑玩乐、相携读书识字,便连身上的春秋寒衣俱是貂蝉于油灯下一针一线所纳,貂蝉在他心中,与其说是师姐、还不如说是一位慈母。现今貂蝉这样的作践自己,他心中有如千万把钢刀绞割一般的生疼,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是想起一句话来:“……凤凰双双对,飞去飞来烟雨秋。而如今,凤去了,凰空留。”于在他眼中,大师哥神威凛凛、师姐美似天仙,端的是一对珠玉璧人;可于他心底,却有一处深深的念想,但这般念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来,只能将这情愫珍藏一生,但教醉眼看他二人成双作对,自己终生守候于伴便已够了。
貂蝉见得左慈欲领了乱尘下山,心中不甚放心,柔声道:“师父,尘儿他十年来都未下山去过,怎得今日忽然……”乱尘心头一热:“乱尘啊乱尘,你这是几世修来的天大福分?师姐怅然之际,还能牵挂于我……”他正要说话,却听左慈答道:“前几日细雨连绵,今儿个虽是放晴了,但估摸着明天又要下雨,为师见家中柴草不多,且带他去山中砍些枯枝柴火,并非是要下山。”貂蝉道:“小师弟他年岁尚幼,又不曾习得武功,怕是没什么力气,还是请云师哥陪师父去罢。”乱尘虽知道这是貂蝉体贴自己,但他少年心要强,不肯在貂蝉面前失了面子,将双臂袖子一捋,露出两条雪白的手臂来,说道:“云师哥是男子汉,我就不是了?再说了,云师哥平日里又要练功学武、又要耕田劈柴,好生的辛苦。师姐,你就让我陪师父去罢。”貂蝉见拗他不过,便摸着乱尘的头,再三的叮嘱道:“那你要多加小心,林中蛇虫众多,你可不许贪玩调皮,离了师父。”
乱尘点了点头,伏在左慈背上,下山去了。左慈身法甚快,有如猿猴一般在悬崖峭壁之上腾挪纵跃,乱尘只见粼石飞退、双耳风声呼呼,不免心生胆怯,闭着眼睛不敢说话。左慈瞧在眼里,微微一笑,渐渐放慢了落势,乱尘这才敢开口言道:“师父,这等攀登跳跃的神功,便传了徒儿罢,待徒儿学会了,再要下山砍柴便可和二师哥一样,不劳师父相陪了。”左慈笑道:“小小童子,却恁的贪心,须知贪多不胜,你且将为师传的五千文道德经研悟再说。况且,为师说砍柴不过是诓你那傻师姐,不然她怎舍得放你下山?”乱尘拍手笑道:“师父不害臊,大白胡子专骗小姑娘,羞,羞,羞。”左慈也不生气,道:“若不是你与你家婵儿姐姐最说的上话,为师才不会带你下山。”乱尘奇道:“师父这是何意?”左慈道:“此次下山,砍柴是假、赶集是真,小童子可要眼招子放亮些,多寻些好玩好吃的物事,回去才能逗得你那傻师姐开心。”乱尘心中一甜,左慈乃是修道之士,理应恪守清净,今日为讨得貂蝉欢心,竟是破天荒的撒下谎来。
不多时,二人已来到山下,适逢今日乡村集会,但见人山人海,吆喝叫卖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左慈师徒二人一老一少,粗布简服,在旁人眼中只道是爷孙俩同来逛集,并没什么惹眼特别的地方。乱尘自小在山中长大,未曾见过这等熙攘热闹的市面,瞧哪处都是稀奇、望哪里都是有趣,直想玩个痛快,但一想到师姐的伤心模样,顿时就失了玩耍的兴趣,老少两人逛了大半天,挑了一把木梳、一面铜镜、几只泥人,还按貂蝉的体形让裁缝现做了一件蚕丝红裙,临走时又买了一大堆貂蝉最爱吃的冰糖葫芦,直是将左慈兜里的铜钱花的精光,将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用油纸细细的裹了,这才离了乡集,往山上赶去。
老少俩行至半山腰,左慈忽的拍了一脑袋,笑道:“咱们若是就这样上山,可就要穿帮了。”乱尘也是笑道:“哈哈,师姐若要问起柴火,咱们确实无法交差。”左慈遂是找了一处林地,将乱尘放在地上,白眉弯如新月,笑着说道:“小徒儿,看师父给你变些戏法。”乱尘拍掌笑道:“好哇,好哇。”左慈走前数步,双臂伸出,也不见他如何凝气发力,只是手臂轻拂,并无破空之声,掌缘便似利刃,所到之处,一颗枯死多时的老树齐腰而断。乱尘将手掌拍的更响,嘻嘻直笑:“师父好厉害!”左慈嘿嘿笑道:“待为师且细细劈了,放于此处,今日带回一些,下次再来寻取。”乱尘道:“这等粗活徒儿来做便是,师父你且休息。”
左慈见乱尘一片孝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从腰间取过柴刀,交与了乱尘,再三叮嘱道:“时辰尚早,你缓力缓砍,莫要逞强。”乱尘笑道:“弟子理会得,万事万物都应留有余地,正所谓‘盈而不冲,满而不溢’,若贪图那一时之盛,当是后继无力,失了法缘。”左慈心中暗赞,这小子果然聪慧,这才读了道德经数日,便已明了其中至理,怕是不出十年,便可了凡入圣了。
左慈坐在一旁,但见得乱尘奋力劈柴,刀锋所至之处,枝桠瞬间即断,不多时他劈好的柴枝已堆得数尺之高。左慈起初尚还是替他欢喜,可现在却是忧心忡忡,须知这些天来连日阴雨,树枝分外的潮湿,比干燥时更为难砍,纵是经验老到的樵夫砍柴,也要连砍几刀方能将筋丝斩断,此时乱尘不过十岁,怎得如此大力、一刀一个如切秸秆,似有深厚的内力灌注在刀刃上一般?他怎知乱尘通读道家典籍,依靠卓绝的天资,竟是无师自通,从道经典籍之中,居然无意间练出了隐隐数十股内力,只是此时读经时日尚浅,且又没有学过道家导气归虚的方法,故而这些内力只是如小溪般潜散在他的周身经脉中。左慈赵云等人怜他年幼,平日里只教他读书念经,并不叫他出力下田,故而便是连乱尘本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然身怀内力。此时手臂驱力劈柴,诸脉间的内力便被不自觉的激发,只觉这柴刀渐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力一般。
左慈观他劈柴许久,仍是颇有余力,显是内力深广,仅以量论怕是不输赵云,只是不得其法,忧心更重,心想:“无怪那日师兄眼神讶异,原来他也察觉到尘儿已是练得武学、身俱内力?这十年来,我不肯教他习武,并非自己藏私,而是希望尘儿多读圣贤之书、多悟人间沧桑正道,不去学那伤人的武技,可尘儿偏偏却是学会了……难道是吕布、赵云二徒私相授受?不像啊,尘儿现在的内力,实是不输于他二人,量来布儿与云儿也没有这般授艺的本事。可尘儿这内力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担心乱尘起疑,便说道:“想不到徒儿天生神勇,竟有这等力道,倒让为师之前小觑了。”
哪听乱尘答道:“徒儿也不知何故,只觉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手臂里更似有一群小鱼儿游来游去,这些小鱼儿游到掌中,我便举刀;小鱼儿游到肩膀,我便回力,好玩的紧呢。”左慈更加确定乱尘体中的是那内力无疑,便让乱尘坐回自己身边休息,伸手佯装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实是试探乱尘内力。他生怕伤了乱尘,只出了一成功力不到、更是留有余地,一旦乱尘经受不住,便可瞬间收掌撤力。可他手掌方方按上乱尘的额头,便激起了乱尘体内的反震之力,左慈微微一怔,手掌上的力道稍稍重了一些,乱尘体内的反震力竟不减退、反是高涨与之相抗,更是一波强甚一波,绵绵密密、潮来潮涌,似永无枯竭一般。左慈缓缓收掌,长长的叹道:“难怪我这几日心神不宁,总是无端的想起‘心诣风骨,孤水成碧,天教心愿与身违。’这句偈子,总是不解其要,原来冥冥中的天意已经使然,提醒我来了……”
乱尘不明所以,待要发问,却听左慈道:“你既然有如此臂力,为师便授你一桩刀法的精要。”乱尘大喜,叩首拜道:“徒儿多谢师父。”左慈道:“你且听着,为师所传的刀法一无心法口诀、二无招式技巧,你只需一刀砍去,横也好,竖也罢,一刀一刀的劈砍便是了。”乱尘挠头道:“师父,这与泼皮无赖的打架斗殴有什么分别?原来师父是与徒儿说笑,尽是逗徒儿欢心呢。”左慈正色道:“枉你自诩聪明,可知圣贤云‘无招胜有招、无常胜有常’?你一刀砍去,劲力又大,敌人避无所避、定要硬拼,自是力大者胜。”左慈这番话说的实是违心,须知“无招胜有招”,无招本来就是招法,最后败敌之无招便是招数。缘何武学之道讲究招数心法,当是前人吸取临敌时的经验教训,经千锤百炼、成各家流派,总结出何法用力、何时出招,如何出招迅捷、如何事半功倍,心法、招数之说便是取便捷之法、行破敌之路,或师脉传承、或家族世袭,得经历数十代人的努力方能聚成系统学说,其间凝聚了无数前人的心血精力。倘若各个皆是无招乱打一气,早就被对方瞧了无数的破绽,于所学的精妙招式中择出一招便可制敌,又怎会与你见面便轻易的硬拼内力?左慈这番胡诌也是情非得已,他出这等下策就是要引得乱尘走上歪路,累得个筋疲力尽,到那时定会觉得学武累人,要他自己断了学武之心。
乱尘素来乖顺,左慈当下所言自是全然听信,休息了一会儿,提了柴刀又去砍树。这一次,他每一刀都是大力挥砍,他内力虽深,但终归是纷杂无比,加上又没学过那归气吐纳的法门,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已累得手酸臂软。但他生性好强,又想那学武的路子本就该如此艰苦,仍是咬着牙生捱。左慈虽是千万般的不忍,但终不想让乱尘走上习武这条路,便不肯他中途休息、非要他吃尽了苦头,自己打起那退堂鼓,从今以后安心读书向道。他二人便是这样,一个低头不语,一个奋力劈柴,直待到日头西斜,乱尘累得个筋疲力尽,才将那些柴枝劈完,左慈方是领了他上山回院。
次日清晨,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天色尚未亮的分明,赵云已是起身洗漱,取了普净所赠的银龙逆鳞枪到院中晨练枪法,却见得乱尘早已起身,正立在如丝的细雨中,手舞柴刀,横劈竖砍,毫无章法可言,口中更是嗬嗬有声,显然刀上灌满了力道。赵云原以为这是左慈所传的神刀功法,料想这简朴刀法中必有破敌的妙道,可从旁观之良久,却觉得乱尘眼下所舞这桩“刀法”,既无一招精准、又无一式对穴,全然是牛头不对马嘴,更似一个醉酒的莽汉,哪里是什么精妙的刀法?赵云遂提醒道:“小师弟,刀法讲究扫、劈、拨、削、掠、捺、斩、突八要,你这般挥舞,全不循八法迹象,是何神功?”赵云于三卷《遁甲天书》中受益颇多,武艺既精,虽然并未在刀法上花得过多的精力,但他浸润武学妙道已然多年,有所谓万法自然、一通万通,当即便点出了世间刀法的精要所在——刀法讲究刀沉势猛、不动如山,与剑法相比,变化虽是较少但威力更甚,乃谓“剑巧刀拙”,便是各擅大巧大拙之道。又所谓刀行身动,横行疾斗,飘忽徐林,更是要习刀之人苦练那轻功步法,方能克敌制胜。
赵云正要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与乱尘详细说了,却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扭头一看,正是师父左慈,那左慈眼帘低垂,缓缓道:“旁观莫语,各自修习。各人因缘,勿施外力。”赵云心想师父道心金口,此话必有秘义,自己若是班门弄斧,岂不坏了师弟一场妙道修行?遂是不再言语,自顾自的练习枪法去了。哪知乱尘天资甚卓,居然从方才赵云短短的数语中悟得了刀法精要,又想起自己平日里所读的道经中讲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的妙理,辅之以左慈昨日所言的大拙胜巧之道,竟是自创出一门独特的刀法来。但他毕竟年岁尚轻,又没有与人动手过招的实战经验,故而虽言刀法、却无招式,但其中所蕴含的刀意武理却是隐隐间傲决天下,远远胜于人间无数讲究行迹妙式的名门刀法。
第四回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