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蛋面

北风扫过傍晚的人行道，两旁的梧桐树已毫无绿意，枝干上稀稀拉拉的挂着些枯黄的叶子，甚至比全然凋零的光景更加惨淡。顺着张牙舞爪的枝丫看去，缺了半边的月亮坠在稀稀拉拉的灯火上。林晓觉得自己的心境像那月亮一样，黯然无光，也缺了一角。

明天终于不用再去公司了。林晓原以为至少该是舒畅的，然而并没有。她只觉得累，铺天盖地的累。

木然回到房间，手提包扔在沙发上，林晓顺势坐下。窗外的天居然还能透出浅浅的蓝色，房间里的摆设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与平时回来的伸手不见五指截然不同，这一刻的家让林晓好陌生。

称之为家，不过是一间租来的单身公寓。进门左手边是洗手间，里面什么都是小小的，洗衣机并不比脏衣篮大出多少。再进来就是所谓的开放厨房了，大概一米长的料理台上嵌着洗手池，还能摆上一个小小的电磁炉，上方装着一台抽油烟机。房间里面是统一的浅木色家具，衣柜、书桌椅和床，这些都是公寓自带，林晓自己配了小小的沙发和茶几后，其余的空间基本只够放下一个加宽的瑜伽垫。不过林晓觉得已经足够幸运，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不到工资三分之一的价钱租到这样一间公寓，也算有一个安身之所。

公司近几年业务不断萎缩，即便是全球紧盯着的中国市场，近几年的生意也并不好做。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外企，近年来倒都是一副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业务条线不断缩减，公司重组也几乎成为常态。一朝天子一朝臣，林晓进公司以后，这句原来只在古装剧里听过的话常常出现在林晓耳边。前年中国区的总裁戴维德刚走马上任，今年的财报依然惨不忍睹，几个系统通知加上邮件，戴维德也成为了过去式。为了紧跟中国市场，新任总裁李薇然，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听闻出身显赫，手段也十分了得，走马上任不到三个月，公司高层悉数换了个遍。林晓原本也只感叹一下物是人非，不曾想神仙打架会和自己这个普通职员有什么相干。谁知道自己所在部门新上任的总监居然是自己的直属领导庄亦婷的死对头，几场会开下来，林晓所在的团队需要缩编。资历最浅、合同年底到期的林晓自然成为被缩减的对象。林晓还记得庄亦婷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时欲言又止的眼神，三年共事，庄亦婷待林晓不薄，林晓甚至有些开始为庄以后的日子担心。没哭没闹，只说了一句"老板，我知道了。合同期前会把工作做好，离职的时候也会交接好再走的。"

知道林晓要被离职的事情，几个朋友都少不了劝慰一番，性格爽利些的没少骂林晓的东家和几个相关的老板，路子广些的陆陆续续给林晓介绍了几个工作，但林晓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倒不是面对失业的打击一蹶不振，而是林晓觉得，给自己一个全然的放空，这才是她现在真正想要的。

林晓还记得当初拿到offer时的开心，那一年金融危机，校招的时候原来年年不落下的几家大公司连来都没来。像林晓这种哲学系的冷门专业小本，拿到500强外企的工作，林晓当晚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前途一片光明。可工作怎么会如想象中美好。成长自然是有的，但是整日无止境的淹没在Excel表格和各种邮件、会议之中，林晓觉得自己在慢慢消失。那个曾经和朋友们一起玩闹时会开怀大笑的自己、那个看过喜欢的书或电影会感动不已的自己，好像都被自己弄丢了，被这个眼神空洞的自己。

在沙发上坐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全部暗下来，林晓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七点多，已经过了饭点，林晓顿时觉得饿了。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库存，心想着站起身来向冰箱走去。所幸除了麦片牛奶，还有几包泡面、几个鸡蛋、一盒午餐肉。小时候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林晓最爱端着小锅煮上一包泡面，磕上一个鸡蛋，切根火腿肠，再丢些青菜进去。一个人在家，屯好平时爸妈不让吃的各种垃圾食品，看上一整天动漫，嘴里大嚼特嚼，简直就是幸福的味道。

如今身处他乡，一年里能吃到爸妈做的饭的次数屈指可数，独自在家的时刻也成为常态，可林晓能给自己煮碗泡面的机会却也是少之又少。心想着，林晓用力拉开午餐肉的上盖，一瞬间疼痛的感觉居然让林晓觉得头脑里一下安静了，她想起高三时班上有同学用刀片在手腕上拉浅浅的口子说觉得很爽，林晓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现在也许算是明白了几分吧。不真正陷入相似境地，理解从何谈起。

切好午餐肉，林晓拿出小锅，点开电磁炉。锅热后倒些油，浅浅一层，打入鸡蛋。噼里啪啦，裹着油脂的蛋香钻进鼻孔，真香啊，已经多久了，连煎蛋也没自己做过了。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像这蛋一样被煎熬么？被裁员的消息林晓没打算告诉父母。既是不想徒增二老无谓的担心，也是自己心里没底。工作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但是这工作，在大公司做螺丝钉哪里不是做呢，当年刚毕业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拖着大箱子来了上海。如果当年乖乖听话留在家乡，兴许就是安安心心过小日子，周五的晚上该是和朋友们出去玩了吧。林晓鼻子一酸，几乎要留下泪来。

锅里的水突突冒泡，翻滚起来。林晓深吸一口气，揭开锅盖，把面饼放进去。转身用电热水壶烧了些水，煮过泡面的水林晓总觉得有些怪味，所以面汤的水是一定要换的。这边热水壶的水好了，面也差不多了，林晓把锅里的水沥掉，换上新烧的热水，放入调料包和煎蛋午餐肉，水再沸起来时便可以吃了。

端着小锅在沙发前坐定，氤氲的水汽仿佛笼罩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油煎过的鸡蛋和午餐肉的香气就着汤头的味道扑面而来，高脂肪高碳水才是幸福之源啊，林晓一头扎进水汽里。隔着一片朦胧，眼里的世界温柔了几分。飘着食物味道的房间也与之前截然不同，有了几分家的味道。

平日规律吃饭的时候绝不会觉得方便面是如此美味，面条细爽弹牙，汤头清澈但香味浓郁，午餐肉丰腴的口感夹杂着煎蛋脆脆的边角。林晓夹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入口的弹滑随着咀嚼化为乌有，香味从口中滑落肚里。此时此刻，世间仿佛只剩下林晓和她的这碗面。林晓全身心的享受这一个人的时刻，没有工作，没有其他人或关心或好奇的询问，没有父母的期待和对未来的计划和打算。只有她，和这碗此时此刻令她无比畅快的面。

如果再有点青菜是多么完美啊，水灵灵的生菜也好，煮的软烂的白菜也很不错。一边这么想着，小锅里的面已吃去大半。饱腹感涌上来，面前的这碗面失去了它的魔法时刻，变得如此普通，令人无法下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林晓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对自己意义非凡的事情，这份工作于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如此，鸡肋而已。既是鸡肋，何不弃之。

林晓端起小锅，将剩下的面和汤倒进马桶，哗的一声冲下不能再看的剩汤面，看着食物残渣消失蓝色的透明旋涡里，林晓觉得被席卷而下的还有这几年的不痛快。即便得到时满心欢喜，时光和经历渐长，当快乐变成折磨，也该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窗外夜色渐浓，明亮的路灯拢出一圈浅浅的光晕，林晓看着橘色的光，漆黑的夜里，一星一点的暖光格外动人。这夜晚总会过去，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