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

             佛珠

不知何年何月,亦不知哪洲哪国,更不知何因何果,只于苍苍茫茫,万水千山之中悄然竖着一座天轮峰。此峰山腰处绿树环绕,苍苍翠翠;山顶处终年积雪,白云缭绕,亦如少女着黛衣,顶白帽。时有山鹰,秃鹫,大雁等飞鸟于天朗气清时在此间翱翔,盘旋;又有獐子,野猴,山兔等走兽于风和日丽时在此间玩乐,栖息。若时逢旭日东升,则天降霞光于岩上,四野皆为玫瑰金;若雨过天晴,则常有飞流于九霄而下,又于浩浩汤汤处悬七彩霓虹于其中。

天轮峰之西,山腰处则有一石缝冒清泉,其水清凉,甘甜,水量亦大,常年不间断。由上而下则经九小潭,三大潭,潺潺湲湲,涓涓作声。若于远处望之,则常见佛光罩于各潭之上,隐隐绰绰,妙不可言。世人疑有佛陀仙人现于世,趋之若鹜,近之,则不见仙人,亦不见佛光。或有商贾,乐善好施者及诸信徒于各潭之侧建道场,一时之间各潭之侧皆竖高阁,或庵,或庙,或道观,或亭台。各建筑皆依山势,傍水向而建,或大或小,或恢宏或精致则各有其特色。

然万水千山中本少有信徒,山中之民又多迁徙,且移风易俗,世之虔诚者愈少,遂使僧多粥少,各庙,各庵,各道观皆入不敷出,无以为继乃迫使各僧,各尼,各道皆离天轮峰而去。为免高阁无人管辖,日渐荒败,招徕阴气,不使荒草长于殿内,蜘蛛盘于仙身,飞鸟集于佛顶,各人离时皆抛火苗于殿内,使各建筑毁之一炬。唯三大潭之一曰水月潭者,其侧余有一庵曰水月庵,及水月潭之上,九小潭之一曰飞龙潭者,其侧余有天问台。

水月庵者,荆花灼耀于内,菩提檬密于外,内供观音像,披白纱,坐莲台,持净瓶杨柳,慈眉善目。天问台者,其侧有梧桐,常见彩鸟窜于其间,闪闪烁烁如流火,又闻其引吭高歌,飘飘渺渺如仙乐。坐于台上也可观山下之修竹,苍翠如碧玉,风过之,则如洪波过境,一浪接一浪,又闻其声仓促,如有千军万马齐声呐喊。

此庵,此台皆由两尼辖之。两尼者,一老一少,为师徒也,皆居于水月庵。老尼名曰悟情,小尼名曰悟爱。两人相依相靠,常伴青灯古佛,晨于卯时起,敲钟做早课;昏于酉时息,点鼓念晚经。两人居于万水千山中,鲜有世人至于此,唯阴历六月十九者,观音证果位之日有信徒于八方而来,其时则摩肩接踵,香火鼎盛,一时竟应接不暇。然平时则踽踽凉凉,门可罗雀。

老尼者,严师也,每遇小尼倦怠亦或嬉闹则必责之过甚。小尼尤惧老尼,然其年少,凡不知处皆奇之且喜问之,凡陌生处皆怪之且喜探之。悟爱童稚时常问老尼曰:“吾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

答曰:“从无处来,去无处去。”

悟爱疑惑之,遂又问何处为无处,老尼不复言。

悟爱稍长则常于老尼不知不觉中至山之险要处,与各野物为群为伍,虽常遇险然终能全身而回,见老尼则支支吾吾不敢言。老尼扬荆条,欲鞭笞之,然见徒瑟瑟缩缩终不忍下手,遂令其抄《心经》百遍,其后又命其面壁思过三日三夜。

三日三夜后老尼问:“悔乎?”

答曰:“悔矣。”

又问之曰:“改乎?”

答曰:“改!”

老尼遂放小尼,谅之。然循规守矩三两日后,小尼复行如前,虽老尼三令五申终不能改。

时悟爱十三四,则常见其上天轮峰于雪地处釆红花,研之,后敷于唇上,涂于指甲。老尼见其行怒目而视之曰:“何为?”

悟爱战战兢兢曰:“此为……为美矣。”

老尼怒目切齿命其洗净。

几日后老尼见悟爱之唇愈发红润,其指甲亦通透晶莹,又责之。

悟爱闻言忙曰:“净矣。”次后又曰“非也,未敷红花。”老尼疑之遂盛水洗其唇,其甲,过后唇甲亦如前。老尼遂不复言,然其心不宁。悟爱年岁日长,现见其已知何为美丑,遂恐其遭世间男子之蛊惑,染风尘;又恐其受尘世琐碎之困顿,毁修行。老尼有此思,遂日夜煎熬,夜不能寐,终日惶惶。

一日,老尼唤小尼入其室,命其闭目打坐,念《楞严经·清净明诲章》。小尼异之,虽正襟危坐张嘴念经却杏眼微睁,斜睨老尼。只见老尼于雕花柜中取出一卷画,展开挂于墙上。画中有一女子,手持血色佛珠,含笑浅浅,头披青丝,宝髻松松,身着轻纱,身形影影。小尼惊其美艳,欲细看不能。又见老尼取一串血色佛珠,掷于案上。待悟爱念经毕,老尼命其跪于画像前,磕头称其师祖。小尼从之,窥画中女子容貌,见其眉心有红痣。细看乃知女子新浴,美不可言。

老尼曰:“此乃吾师,与汝同名,曰悟爱。亦为水月庵中尼,然其心不定,其身不正,终陷泥淖,为轻薄男子所累,留长发,毁修行。所幸者,佛光庇佑,心灵福至,乃复入空门。余一画一珠,警示后人。此珠者产于南国,遇光则晶莹通透,置水则沉,乃师祖遗物。现将此珠赠汝,务当引以为戒,清净明诲,潜心修佛。”语毕乃呈血色佛珠于小尼。

悟爱受之,呢喃细语,问之:“何吾名与师祖同?”

答曰:“无因无果,随意而取名。”

又问曰:“何人做此画?”

答曰:“轻薄男子。”

小尼又欲问,老尼斥之,命其离其室,掩其门。小尼心有不甘,三步一回头,又见画中女子朱唇微启,似有言欲出。掩门后,老尼伫立久久,黯然神伤,久而收其画。

小尼见画后常慕画中女子美貌,竟暗自仿之,然终无人阅之,赏之,美之,遂终日郁郁不乐,若有所失。

或有一日,乃阴历六月十九,八方之信徒皆至水月庵,宾客盈门则常有年登不惑之男子窥小尼,做猥猥琐琐之态。小尼虽暗自欣喜,然又见其人贼眉鼠眼,不免神伤。

自此之后小尼常嬉戏于各潭之中,顾影自怜,自觉袅娜娉婷似画中新浴女子之态。久而又觉无趣,乃复入水中习游鱼之态,优游自如。

忽一日黄昏时,有一游山玩水者入水月庵,持香拜观音后乃见小尼着灰袍,戴黄帽而入。小尼亦见有庵中男子,但见其昂藏七尺,噙齿戴发,身如玉树,气宇轩昂,顿时自惭形秽,霞飞双颊,低眉垂眼,娇娇羞羞而避之。老尼视之则心惊肉颤,惴惴不安。

当晚男子留于水月庵内,斋时小尼与男子具低头不语,一言不发。是夜,小尼则于梦中与男子于云雨中相会,颠鸾倒凤,缠缠绵绵。醒后则悔之,惧之,恨之,忙持血色佛珠念诵《清净明诲章》。然心似潮水澎湃,久不能静。次日早醒,见男子睡眼稀松,思其昨夜亦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其时男子见小尼则亦忸忸怩怩,大有女儿之态,似有愧于小尼。是时老尼未醒,小尼乃上前问之曰:“汝何处人,何名?”

拱手答曰:“小生长于人境处,姓傅名儒锌。”

又问之:“年几何?”

答曰:“二十三。”

小尼又欲问之,却不知该问何事,一时竟不知言语,手足无措。久而乃支支吾吾言需去造饭。

儒锌乃探头望其背,似有不舍。

餐时,老尼持珠冷眼问儒锌曰:“何日去也?”男子与小尼俱罢箸,相对而视。

久而,答曰:“餐罢便走。”

老尼乃点头不语。小尼心有戚戚然,欲言又止。

餐摆,儒锌收拾包袱欲走,忽见小尼咬朱唇过其室,掷石于其腿,后又见其放一黄布于其窗,挤眉示意后乃匆匆离去。儒锌拾黄布而视之,其上书:“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朝与暮。”又云“若愿双双对对,比翼连枝则今晚于山下侯之。”

是夜,繁星满天,星河斑斓,且有风凛凛然。小尼拾僧袍,僧帽,芒鞋,纸伞,持血色佛珠而走。出其门,行不过五六步乃见老尼端立而待。小尼忙退几步,欲避之。老尼闭目而问之曰:“去往何处?”

小尼终止步,乃回头咬牙曰:“去往人境处。”

老尼开眼而言:“不可,不许,不准。”

小尼曰:“为何?”

老尼曰:“出家人者,身归三宝,心归佛陀。”

小尼曰:“若欲还俗,不愿为尼则何如。”

老尼曰:“离经叛道,身染红尘则生时受尘世之苦,死后承地狱之火。”

小尼问之:“若愿受尘世之苦,承地狱之火则何如?”

老尼不语,侧身而让之。小尼游移不定,欲走欲留。久而,老尼入门,转身曰:“尘世多险阻,人心难测,望三思。”

继而雄鸡报晓,晨光熹微,雾气弥漫,小尼于恍恍惚惚中往山下走。待至山下,乃见山腰水月潭处有佛光普照。

男子见小尼,喜极,乃上前搂之,吻之。小尼则漠然置之,若有所失。

出万水千山,乃至人境。但见阡陌交通,有高楼临立,有车水马龙,有灯红酒绿,有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小尼只觉眩晕,如痴如醉,似梦似幻。

几日后,悟爱乃习以为常。其时小尼已弃僧衣,僧帽,芒鞋,乃着白裙,套白皮鞋。初时亦觉露骨,久而竟亦以为美。

处久情愈盛,两人常于莺期燕约时,挤眉弄眼,秋波互送,拨云撩雨,久而俱欲行鱼水之欢。一日,两人皆借酒壮胆,酩酊大醉后遂春光一度,巫云楚雨,飘飘欲仙。

云朝雨暮后,悟爱亦不知缘由,只欲着僧衣,踏芒鞋,持血色佛珠颂《清净明诲章》,儒锌由之。

次日,乃复行云雨,乐而忘忧。

久而欲结秦晋之好,遂禀父母,二老言欲见之。其时悟爱正当年,冰肌玉骨如出水芙蓉,自还俗后青丝亦长,披肩如瀑,然将见二老则亦诚惶诚恐。敷香粉,画蛾眉,束腰身,着新妆,照花前后镜,乃随儒锌入其家。其家乃簪缨之族,珠光宝气,富丽堂皇不可言。

二老见之不悦,嫌其妖媚。又问悟爱何处来,父母是谁,有何家产,则咕咕哝哝曰不知,又嫌其愚钝。再问其有何能,做何工作,则噤若寒蝉,又嫌其无能。二老不满遂不复言,闭目塞听似有驱赶之态。悟爱亦郁郁不乐。

是夜二老执儒锌手劝曰:“女子妖媚,无德无能,不宜室家。”

对曰:“然其良善,且还俗不久,假以时日,或能妻之。”

二老又劝曰:“不可,为尼还俗者多淫欲,知其能善始善终?”

儒锌沉思,不言。

二老再劝曰:“悟爱者,本为尼,无父无母,若得钱财又悔之,一走了之则何如?父母无面,祖宗汗颜。何不寻一富家女,结为连理,互为依傍?”

儒锌沉思,不言。

次日儒锌与悟爱言此事,曰:“不忍弃汝亦不愿负二老。”

悟爱不言,手持佛珠,焦眉皱眼,如丧考批。

久而儒锌乃曰:“吾将劝二老,需待吾归。”

悟爱待之,日夜思之,然过月有余,不见儒锌,乃见书信,内附银钱若干。悟爱视书信,凄也,悲也,泣也。

泣涕三日乃起,起而执笔书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欲寄之,出门又觉可笑,乃毁之。回室乃见案上之血色佛珠,一时竟无语凝噎,黯然销魂久也。

次日酒足饭饱欲还乡归万水千山处却呕吐不止,查之乃明腹中已有胎儿。悟爱抚其腹,泪如泉涌,万念俱灰,遂斩青丝,绝尘缘。

悟爱终不愿造杀孽,不忍婴儿胎死腹中,遂静养以待其生产。是时,悟爱重着灰袍,顶黄帽,踏芒鞋,日夜持佛珠念经,唯需见人时仍着孕装,乃惧人言佛门不净也。

怀胎十月,腹中胎儿乃出,为女婴,号咷大哭。又留人境有半年,待女婴断奶也。其后乃回万水千山,天轮峰。

悟爱一路掩面,怕有人问。所幸者,万水千山处人烟稀少,或有问者,则答曰:“弃婴尔,不忍其遭豺狼所食乃拾起喂其汤水,望其有佛陀庇佑,一生无忧。”

行至天轮峰山脚则裹足不前,心乱如麻,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见师傅。

踟蹰再三,乃咬牙拾阶而上。入门见师傅乃泣涕而跪,但见老尼形容枯槁,已是风烛残年,则更觉羞愧。老尼见悟爱手中怀抱一女乃问之曰:“此女何来?”

悟爱抹泪曰:“弃婴尔,不忍其遭豺狼所食乃拾起喂其汤水,望其有佛陀庇佑,一生无忧。”

老尼叹之,若有所思,久而含笑抚其头曰:“望汝有佛陀庇佑,一生无忧。”

未过半年老尼圆寂,悟爱将其葬于天轮峰之雪地。悟爱日夜持血色佛珠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以超度亡魂。

过半年,悟爱从老尼雕花柜中取女子新浴图,视之觉画中女子与老尼宛若一人,唯画中女子未剃度且于眉心处多一红痣。

及女婴能言时,悟爱乃以“悟情”呼之。女婴渐长,虽悟爱严加管教不能阻其好奇之心。其常问曰:“吾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

答曰:“从无处来,去无处去。”

悟情疑惑之,遂又问何处为无处,悟爱不复言。

白云苍狗,昔日小尼亦已为老尼。于不知不觉中又至冬至,悟爱乃携小尼至天轮峰之雪地为老尼悟情扫墓。下山时,但见千山暮雪,四野皆白,唯悟爱手中佛珠泛红光矣。

              2016年6月13日

           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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