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安庆
原刊于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泥沙淤积、围湖造田、洪涝灾害、竭泽而渔、鸟类飞绝,几乎成为了近半个世纪长江之肾—洞庭湖的代名词。
2008年1月28日,湖南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茫茫白雪厚厚的盖在枯萎的草滩上,漫天浇下的层层冻雨,挂在湖堤内侧和杨树枝桠光滑的枝条之上。一切,宛然置身于北国的雪原冰川。
“我们都快成了江南的爱斯基摩人了”采桑湖管理站站长高大立,手持铁铲在湖面一边凿冰,一边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介绍。
高大立自1992年从部队复员,就一直与保护区管理站一幢3层的简易白色小楼相依为伴。高告诉本刊记者,野外管理站的水管已经冻了好几天了,电也要等到晚上8点以后才能供应。所有的生活用水,只能到湖里去挑。大约过了一刻钟,高大立凿开了一个恰好容瓢伸进冰层的小洞。
他的同事杨小强则牵着狗,大踏步地在水深6-7米的湖面,径直走到了湖对岸的草滩上。杨小强告诉记者,往日这里本来是一道天然屏障,要驾船才能过去的。但因为湖南遭遇50年一遇的冰雪灾难,一夜间冻出了近10厘米的冰层。
不远处,九只灰鹤啄食着辣蓼的根和苦草裸露在冰面上的枯叶,遥远的冰面上传来小天鹅的啸鸣声。
50多只小鸊鷉蜷缩在极小的水面,这种靠潜水捕鱼的最常见的小型水鸟,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中游动。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块最后的水面也冻结了。风雨中飞来的反嘴鹬找不到泥滩,盘旋了几圈,匆匆消失在风雪中。
高大立和杨小强在这里工作了近20年,遭遇这样的冰雪严寒还是第一次。而洞庭湖上一次冰冻的历史,则要追溯到1954年的那个冬天。
“船根本没法动,我在洞庭湖打鱼已经30年了,从来没有看见这种情况。”江苏籍渔民顾振刚明显没有穿够衣服,冻得直哆嗦。“今年过年还是不能回家了,就是没有吃的菜,只能到镇上去买点白菜对付一下了”。
这里四面环水,100多亩的大芦苇荡里,荒无人烟,可以买到生活必需品的唯一通道是通过水路到岳阳城。持续17天的严寒天气,让在湖上过冬的近100名外地渔民猝不及防。
这些外地渔民滞留在湖中央的洲滩上,冰雪覆盖的船只孤零零的粘在泥地上,三三两两的渔民结伴穿过寂静的洲滩。
“保护区的鸟都快饿死了”,放鸭子的安徽大姐抱着捆稻草垫在鸭圈里。“昨天一只‘迷集子’(小鸊鷉)就跑到我的鸭棚里,我给它喂了不少稻谷,它还是死了”。
高大立介绍,就连防洪大堤边壕沟里的水,都结冰了。没有水面,这种吃鱼的水鸟是不适应稻谷的,死就成了必然。
“春风湖都冻成冰湖了,我们正在湖面上走,没有一只鸟”保护区另一组调查队员张鸿打来了电话。
高大立向本刊记者介绍,这些小天鹅数量并不多,很多时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即使是通过望远镜。他感慨着:“今年洞庭湖这么干旱,候鸟来了本来就没吃的,再这样继续下雪冰冻,真是一场浩劫啊!”。
湖泊干旱鸟类大规模减少
2008年2月2日,天气稍微转晴,保护区重新组织力量开展的更大范围巡护监测。阳光下,冻雨和积雪悄悄融化。
这一天,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在风雪中蹒跚走了约60里,观测了近50平方公里的保护区范围后,仅仅统计到2000只左右的越冬水鸟。农田里基本看不到灰鹤和豆雁的身影,冰面上几只东方白鹳、白琵鹭和鸬鹚茫然的矗立。
动物保护者巡护的这几个监测区域,是洞庭湖鸟类最为集中的地方。一般情况下,要承载洞庭湖60%左右的水鸟越冬。可以想象:在整个长江中下游流域持续暴雪冰封的情况下,每年大约100万只的水鸟将飞到何处去?
“苦草倒成了救命草了”东洞庭保护区丁字堤管理站的姚毅,一边拍照一边翻动着雁的粪便,查看它们究竟吃了些什么。
豆雁、白额雁和小白额雁最喜欢吃苔草,已经结结实实的被压在了冰雪之下。而苦草的茎比较长,而且坚硬,没有被冰雪压伏,留下一个个上下通气的孔,成为最先化雪的地方。
残留的枯叶和茎下的嫩草,成为为数不多的雁类的食物。在凿冰没有什么结果以后,姚毅只能带领着同事,给有零星脚印痕迹的洲滩上,撒着刚买来的玉米,希望能够帮助这些鹤挺过难关。
日近黄昏,在50平方公里的范围,动物保护者的调查完毕。初步统计表明,这里的接近5000只水鸟。高大立和杨小强感到一丝欣慰,毕竟在恶劣的环境下,还有很多的水鸟熬过来了。
此时,一行寒鸦缓缓的掠过天空,停在管理站旁边的小树林,它们阔别冬季的洞庭湖已经七年了。与此相反的是小树林里的夜鹭群,它们留在洞庭湖不再南飞成为留鸟刚好也有七年,而在2007年的10月却突然全部选择南迁不知所踪。
7年来,江南的冬天越来越暖和,洞庭湖水位也逐渐下降,寒鸦的地盘被夜鹭取代,现在夜鹭的栖息地又被寒鸦取代。
突如其来的寒冬,给了所有习惯温暖冬天的江南一个措手不及,但有些鸟类的反常栖息现象却似乎在表达着自然界的某种变化。
“2002年至2006年,东洞庭湖和周边地区平均水位降低了1.15米。”湖南省国土资源研究所童潜明教授,拿着从4个观测井得出的实测数据进行着对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与数据相应的现实是洞庭湖水少了,鱼少了,吃鱼的鸟和靠水陆交界觅食的鸟自然就减少了。
越冬高峰时,6000多只鸬鹚、800多只东方白鹳和12000多只反嘴鹬组成的黑白飞翔世界曾经是保护区核心区最亮丽的风景,现在都在急剧下降—东方白鹳的数量降幅最高,竟然达到了95%以上。随后连续5年的调查显示,全洞庭湖年越冬种群数量最多也不超过50只。
受水位降低和干旱影响比较明显的还有鸿雁和小天鹅。1995年前后,在小西湖一个湖里就发现800多只鸿雁和3000多只小天鹅。
随着冬季水位下降,湖滩干枯,集水面积越来越少,沉水植物减少,这些靠植物根茎为食的大型水鸟数量越来越少,十年间几乎减少到零。直到保护区对大、小西湖实施封闭管理,杜绝竭泽而渔等一切生产活动以后,数量才稍微得到恢复。
湖泊干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生态问题,是与经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需要统筹兼顾的系统工程。鸟不直接与经济社会发生着映射关系,但它们处于生态位的相对顶端,它是生态链的重要一环,也是湖泊的共生体和湖泊健康的标识物。
围垦悲歌
作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泊,“八百里洞庭”一直是个骄傲的名号。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专家秦伯强介绍,中全新世时期,江汉平原北部分布着北连汉江南接长江的古云梦泽,后因长江和汉江的泥沙淤积、三角洲扩展而逐渐消亡。
洞庭湖随着古云梦泽的消亡和长江的南移而逐渐扩大。南宋时,洞庭湖水深湖阔,周长“八百里”,水涨时深达“数十丈”。至元明清进人鼎盛时期,“周极八百里”。
洞庭湖南北之间200里,东西之间250里,湖面达6270平方公里,所以明朝万历年间诗人魏允有"洞庭天下水"的诗句。
然而,从云梦泽到八百里古洞庭,再到现在的“危湖”“悬湖”“干枯之湖”,洞庭湖在发育、成长和消逝的历程中逐渐褪去了几乎所有的荣耀。
洞庭湖在1949年时水面积为4350平方公里,是中国当时最大的淡水湖泊。但是从1949到1977年,洞庭湖每年围垦的湖面达每年57.5平方公里。
由于连年围垦,到1980年湖面已缩小为2740平方公里,不得不把“中国第一淡水湖”的头把交椅,拱手相让给鄱阳湖,退居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泊”。
30年的对湖泊的过度围垦,对鸟类和珍贵水生动物的绞杀,使得洞庭湖的面积急剧萎缩,直接减少了江河行洪调蓄容积,增加了洪涝灾害风险,成为制约湖区经济发展的心腹大患。
东洞庭湖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每次见到“老鹤”,都会拿这个绰号调侃他一翻。“老鹤”—是对护鹤老人张厚义的昵称。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每次和张厚义谈起丹顶鹤,每次都会看到他揉擦湿润的眼角。
“八百里洞庭湖现在只剩三百里了。”指着远处混浊不清的水面,张厚义一脸无奈。
从1825年到1989年的164年间,洞庭湖面积以每年20.67平方公里的速率递减,洞庭湖萎缩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自然淤积,二是人类围垦。而人类围垦是自然淤积的3倍。
见证了洞庭湖近五十年来的变化,张厚义的生活轨迹伴随着鸟类对洞庭湖的选择而发生着选择。
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当张厚义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儿的时,举家从岳阳的东乡外迁到洞庭湖畔穆湖铺,加入了围垦洞庭湖的建设大军。
张厚义对本刊记者说,现在开船却找不到年轻时的那个味了。他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开船技术高明了,总是很少有一船撞进水草堆搁浅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运气不好,现在在水草堆里吓飞一大堆水鸟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船造的太大了点,有时在水浅的地方,螺旋桨能打起一大片黑黑的泥巴水。
张厚义甚至心痛自己的船,怕把螺旋桨给打坏了。
洞庭湖曾经历过几次大面积的围垦历史。上世纪50年代,为了大力发展农业,提倡与天争田。土地不够用,怎么办?
填湖!
那时候,凭着山里人特有的禀性,“老鹤”—张厚义耿直、勤奋,加之早就练就的狩猎本领,张厚义很快就成为打猎队的队长。
每当秋后冬初,在泥泞的洞庭沼泽,在茂密芦苇丛中,在宁静的港汊深处,到处都响起了打猎队的排铳、抬铳、推铳声。伴着漫天飞羽,不尽的哀鸣,踏过鲜血染红的草地,围垦者们肩抗船载的是丰收和全村人的喜悦。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鹤”张厚义的本领越来越高,打死的大雁、野鸭依旧一船一船的带回村里,村里人的脸上依旧充满了期待。
不同的是,大家的嘴越吃越刁了,“老鹤”开始感叹猎物难寻,打来的猎物自然也就越来越千姿百态了。“八鸭”“五鸭”“对鸭”“草鹅”“白鹅”“桩鸡”“青桩”……只有土名,没有学名。
但他们清楚的记得所有鸟的特征,熟知每一种鸟栖息的习性,何时外出觅食,何时归来聚集,何时是获取猎物的最佳时机。
直到上世纪80年代,“老鹤”—张厚义第一次面临着失业和改行的痛苦选择。自然保护区的同志找到张厚义和他的弟子们,收缴了枪支并限令他们转业。
同时,保护区工作人员劝说“老鹤”作起了保护区的兼职管理员。这时的穆湖铺也由发展成为了集体所有的渔场,由直接的从自然索取的游牧方式向农耕方式转变。
张厚义逐渐认识到,30年的时间,围垦起一万多亩土地。粮食产量提高了,农民生活水平也得到改善,但这全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来的。
30年来,渔民居住方式也由集体农场向三、五户散居式转变。短时间内,在八百里洞庭湖边缘广袤的荒野,人类又一次完成了农业经济格局构建的同时,洞庭湖就又一次经历着蚕食的蜕变。
到了今天,本刊记者在洞庭湖的沼泽中寻找越冬的白鹤时,仅仅面对的是屈指可数的几只、几十只白鹤群。
3年前,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阿基波曾特地到洞庭湖寻找白鹤。阿基波知道,全球鹤类保护形式十分严峻,特别是白鹤,全球的数量不超过3000只。
这些白鹤仅在西伯利亚靠近北极圈附近繁殖,绝大部分在鄱阳湖越冬,极少量分布在印度、伊朗、索马里、阿富汗等国,而当时它们出现在洞庭湖时,引来了世界自然学者的关注。
望着天空中三两飞过的白鹤,张厚义喃喃自语,这就是自己枪口余生的白鹤后裔吗?那就是与无数个“老鹤”们进行着生存竞争的洞庭之子、鸟中寿星吗?它们中是否有人记得,曾经一次就被自己拖走过187具尸体而几近灭顶之灾?
干旱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必然
现在,长江中下流地区大型通江湖泊只剩下鄱阳湖和洞庭湖了。洪湖、巢湖等大型湖泊因为各种原因建闸,而与长江失去了自由连通,鱼类洄游和其他水生生物的自由扩散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洞庭湖湿地不会因泥沙淤积而消亡,洞庭湖湿地因水少而可能丧失,拯救洞庭湖湿地需引江济湖”。经过多年研究洞庭湖的沉降和泥沙淤积,童潜明教授得出这个结论。
童潜明认为,通江湖泊不同于人工控制湖泊,因为水体能够自由交换,鄱阳湖和洞庭湖与长江的水文关系更加紧密。湖泊干旱,一方面是因为上游来水和降雨少。
另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来的水不能在湖泊里得到有效的储留,或者说是迅速的泄掉,没有满足湖泊的生态系统需要。洞庭湖和鄱阳湖应该说是两者均有之,而洞庭湖表现得更明显。
鄱阳湖也与此相似,“长江中上游来水偏少,也是导致鄱阳湖大旱的另外一个重大因素。”江西师范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副院长刘影告诉记者。他认为,“鄱阳湖是一个过水型湖泊,一旦长江水位降低,与湖面形成落差之后,湖内的水就直接流到长江里去了。”
“2006年夏季上岛的水泥路只淹没了一周,几乎全年都可以开车上岛,而往年要淹上两三个月”洞庭湖中君山公园主任李方爱指着逐渐泛黄的草滩,喜忧参半。
“我们刚修好的船码头根本就没有用上。”李方爱对记者说,他们一方面希望游客上下岛更加方便,能够不用坐船直接开车,从而增加旅游的收入;另一方面,又不忍看到上岛公路两边的草滩—那些已经被阳光晒干的鱼卵,粘连在枯草之上,没有水的浸泡和草滩的育肥。这预示着新的一年渔民的收入将要大量减产欠收。
洞庭湖现有的洲滩,是在高水位情况和泥沙大量滞留情况下形成的高位洲滩。由于长江与湘、资、沅、澧四水的水量减少,洪峰错开,没有形成顶托。
因此,洲滩被湖水浸泡的时间显著减少,大量的水都顺着航道流向了长江。加之地下水的外流,水生植物和底栖生物大量分布的洲滩表面陆地化演替趋势明显,湖泊承载的生物多样性减少,湖泊的综合生态功能也随之下降。
干旱放大了生态管理危机
湖泊干旱,人们感受最直接、影响最明显的应该是渔业资源的利用。中央电视台曾发布有关专家的研究结论“长江流域四大家鱼减少95%。”“滩高水低,无法形成河漫滩,四大家鱼产卵和育肥的场所也就丧失了。”
2007年7月初,中科院武汉水生所十余位专家在来到洞庭湖进行四大家鱼的资源调查时也有同感,“水文环境变化了,不适合鱼类的生存繁衍,捕不到当年的幼鱼也是正常的了。”
2007年7月,洞庭湖开湖的鞭炮声还没有完全消散,岳阳市南岳坡渔码头一派繁闹,渔民们正兴奋地等待着春季禁渔三个月后的第一天能够看到渔民满载而归。
然而,令很多人失望的是,船上都是清一色尺来长的草鱼苗子,多的百十来斤,少的二三十斤,完全不是想象中大鱼小鱼满舱的样子。20多年前,洞庭鱼中最大的鲟鱼,重达二三百公斤。
遥想同样干旱的2006年,君山后湖原有的300多条渔船因为资源匮乏无鱼可打而跑掉了2/3。
据渔民介绍,仅剩下的1/3渔民,也多是因为已花大价钱购置了新网布,或欠了三角债走不拖,否则他们都希望早日改行。
“洞庭湖是个过水湖,鱼也是过水的鱼,我们不捞,也要被下游的人给捞光的,还不如自己捞呢”。这是在岳阳市人大主任会议上专题讨论解决保护区内清除“迷魂阵”的会议上,受邀请参加的渔民组长代表的一番慷慨陈词。
这位渔民的发言,不仅反映了相当一部分渔民的心理,而且客观反映了很多河湖流域自然资源利用竞争的事实。
大流域管理分割太多,利益需求的主体自然细化,各自为政。依照的法律不同,每个利益群体眼中的湖泊都放大到了极致。
渔民希望满湖都是捕捞不尽的鱼,芦苇企业希望湖滩都能发展芦苇,尤其是芦苇价格节节攀升的年份。
黄金水道,砂石资源,旅游运输,栽种杨树解决木材紧缺的矛盾。使得数百万亩洲滩和水域,成为一个个利益群体焦渴目光极力索取的财富。
往昔当干旱引起的湖滩面积减少以后,只要把网一拦,任它大鱼小鱼都尽收网底的方式不再有效,网布在高水季节的优势逐渐消弱。
近十年以来另外一种更为赶尽杀绝的捕捞方式应运而生,那就是“电打鱼”。从三江口、洞庭湖盆内沟渠壕沟到四水入湖口的所有的航道里,几乎都能够看到电打渔船的身影。
很多船只干脆就完全改装成电打船。所过之处,不论大小,不管鱼虾还是螺蚌尽数遭殃,有时连保护动物—江豚也无法避免。
从传统渔业捕捞逐步发展到比较普遍地使用迷魂阵、电打渔和竭泽而渔等捕捞方式,人类主观上过度捕捞和需求是一方面原因。因水少、湖盆和水文变化造成的鱼少,更是激化了资源竞争的矛盾。
“真没想到啊,一个头枕长江、怀抱洞庭的华容县冬季缺水竟然达到这种程度。”2006年湿地使者行动期间,湖南理工学院湿地使者罗渭涛在带领队员徒步考察了华容河之后有此感慨。
全长120公里的华容河是一条人工河,北接长江调弦口,流经大部分华容全境和县城后流入洞庭湖。
由于华容县境内的降雨量较少,地下水质差,水库水量无法满足十多万人的集中用水需求。因此长江之水的补充就十分重要,该县也在进城的河道规划了引用水源保护区域。
随着冬季长江水位持续下降,江水无法通过调弦闸口流入河道,造成城区严重缺水。华容县环保局一位干部告诉记者,这里的人平时想洗澡,就要到宾馆包房。因为家里的热水器水压不够,出不了热水。每天只有三个时段,水压是相对高。有时候甚至在自来水里,放出蚂蝗和水藻。
干旱背后:肆虐污染的小造纸和东方田鼠
湖滩陆地化程度高,芦苇面积扩张,产量不断上升。另外一种非湿地原生物种“造纸杨”也急速发展起来。
只要你进入洞庭湖区域内,满目所见都是成片的杨树林。杨树的入侵,通过群落优势种的代替,一方面将防浪林树种旱柳变成用材种,降低了防浪林功能;另一方面更替了原始种群,打破了生态系统的平衡。”
高大成说,原来湖滩27米高程以下的湖滩因为湖水的浸泡,杨树无法成活,目前却由于水位降低,杨树的成活率普遍提高,大量的低位洲滩也被开垦栽种速生杨。
南洞庭湖中间的嘉兴湖曾经是极佳的鸟类越冬地,也是洞庭湖内4个能够承载万只水鸟越冬的区域之一,因为杨树栽种和放水干洲,这里基本无法再适合鸟类栖息了。
有了大量的芦苇和造纸杨,造纸的原料是不缺了。也因此,洞庭湖周边的小造纸厂,就遍地开花的冒出来了。
一些企业盯上了湖泊丰富的水资源,高耗水型、高污染型的企业大肆向洞庭湖靠拢。很多洞庭湖周边区县,除了传统的农业资源加工企业外,很难在招商引资和工业化的进程中占有优势。
但是为了发展当地经济,在GDP与环保的选择中,他们选择了眼前利益—农业资源加工、纺织、造纸、轻化企业的污染蚕食着洞庭湖的水质。
世界自然基金会( WWF )长沙办公室项目官员韦宝玉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去年2006年10月份他们的考察船经过西洞庭湖,湖面上白色泡沫翻滚,长达1 0多公里,船像是破冰而行。
韦宝玉走近排污口,酱油色的污水携着黄色的泡沫源源不断地涌入洞庭湖,酸臭刺鼻的泡沫有一米多厚。污水在入湖处形成冲积三角洲,三角洲面积200平方米,洲上螺蚌无影,寸草不生。
虽然2007年上半年在湖南省委、省人大和省政府的高度重视下,组织关停了234家环湖造纸和小化工污染企业后,洞庭湖的水质也逐渐在摆脱劣Ⅴ类水的境况。水清了,水净了,但水少了的形势还是没有缓解。
而在2007年夏天大闹洞庭湖的东方田鼠也与湖泊干旱存在着紧密关系。据中科院亚热带研究所邹邵林等专家的研究表明:东方田鼠是洞庭湖区重要的农业害鼠,冬季枯水期间(10月—次年4月)主要栖息在洲滩上,栖息洲滩时为主要繁殖期,其种群数量增长迅速,汛期5—9月洲滩被淹后,被迫迁入垸田,危害农作物。
因此,这些年洞庭湖水少洲滩裸露期长,为东方田鼠提供了大面积的繁殖栖息场所,田鼠数量猛增,20亿只东方田鼠造成了几十年未有的严重鼠灾。
洞庭湖渔民的心愿
长沙理工大学湿地使者辜涛曾在洞庭湖考察过半个多月,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遇到的5个来自山东微山湖的渔民。
辜涛向本刊记者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遇见一个叫周超的外来渔民。“一湖微山湖,乌黑乌黑!”周超对他说,那里实际的污染情况是,已达到湖底泥土层7米,现在要治理很难。
周超说:“湖周围有三个造纸厂和几个化肥厂日夜向湖里排放污水,湖里现在是无草无鱼无鸟,什么都没有了!”
微山湖区的30万渔民为了生计,自发的组成了打渔队,通过政府的统一调配和组织,发散到了全国各地的有鱼可打的湖区。
辜涛回忆,周超一行5人曾经到过内蒙古、海南、四川、广东等各省的水库和湖泊,也到长江打过鱼。他们说自己都是实实在在的渔民,没有一分田也没有一分土,唯一的本事就是打鱼,而“打鱼对我们来说是技术,对他们来说就是本分”。
辜涛后来在日记中这样写道:这些微山湖的渔民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微山湖,奔赴到全国各地去谋生活。他们拥有的东西不多,渔网、船和那被湖水长期浸泡而皲裂的双手,而他们黝黑的脸上时常洋溢着笑容,说着山东人所特有的爽朗的话语。
临别时,周超向辜涛诉说了一个埋藏在心底很久的心愿。他说:“南北水调的路线是必须经过微山湖的,然后再通到北京去,去往北京的水一定是很干净的。所以微山湖已被列为当地的重点污染治理对象,等将来微山湖恢复到以前的清水湖,我们微山湖飘摇在全国各地的30万渔民,就能回到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了。”
在洞庭湖,一个又一个的迷魂阵紧挨着,益阳南县的大通湖与洞庭湖的联系已被隔断,野生鱼越来越少,一网打上20斤的鲤鱼这种事只可能在养鱼场看见了。
1992年,当地曾经风光一时的渔业队解散了,老渔夫刘建国还在坚持。但他还是老了,湖上的年轻后生们的打鱼方式,让刘建国看不惯:“少抓点,抓多了没得抓了!”年轻人只是撅撅嘴,老渔夫刘建国也不再说什么,只能摇摇头离开了。
一年年过去,老渔夫刘建国每年捕鱼都要交一大笔钱,而到别的湖区去打鱼还要交一笔钱,渔夫老了再也拖不动那张网。1995年,老渔夫刘建国回到队里分给他的7亩田中。
每天看着瘦河上的迷魂阵,看着过往渔船中越来越少的鱼,看着因投放肥料而一天天变绿的大通湖的湖水,老渔夫只能苦笑。
老渔夫刘建国突然拉住本刊记者的手问道:“大通湖什么时候能通洞庭湖啊?”
湖泊生存的逻辑链条:人给水出路,水才能给人活路
在人与自然的约会中,失约的还有铺满大西湖水面的白骨顶,聚栖稻田的灰鹤群,绵延数里的寒鸦阵,踏水高飞的小天鹅,翱翔天宇的东方白鹳……还有畅游江湖的“水中熊猫”白鳍豚,“多如秋后蝇”的银鱼……
在八百里洞庭的怀抱里,每年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故事上演?下一个失约的“恋人”又是谁?“春自生,冬自槁,须知湖亦如人老”洞庭湖真的老了吗?
1962年,美国人蕾切尔•卡森写了一本《寂静的春天》,后来这本书被称为是人类环境危机的第一声警报。
“一些不祥的预兆降临到村落里,神秘莫测的疾病袭击了成群的小鸡,牛羊病倒和死去。农夫述说着他们家的疾病……这些孩子在玩耍中突然倒下,并在几小时内死去。”这是卡森在书中描绘的春天。
泥沙淤积、围湖造田、洪涝灾害、竭泽而渔、鸟类飞绝,几乎成为了近半个世纪这个长江之肾—洞庭湖的代名词。
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开发后,洞庭湖渔场的经营变得更精细更功利。机船、围网、密阵、精养,一轮又一轮的改变,人变得更功利,水变的更丰腴,活动也更频繁。
最初,几个白鹤家族和天鹅、绿翅鸭还可以停留在穿梭的机帆船旁。随后几年,养螃蟹的高网阻断了鸟类滑翔的空间,倾倒的生活垃圾污染了水体,饲养珍珠的满湖的塑料瓶……
无论是渔业、芦苇还是杨树,其背后都有着不同的管理部门和利益需求者。特别是杨树的市场效益十分突出,受到了很多造纸企业的青睐。因此,湖泊干旱的生态危机和管理危机之间的逻辑关系也就更加凸显出来。
30年来,洞庭湖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洲滩水少就板结,逐渐陆地化,生物多样性减少,更适合栽种芦苇和杨树。这些人工林资源的增加,同时小造纸企业就有生存空间;鱼少了就电打,你打那我也打,竞争更加激烈,向着恶性循环方向发展;利用强度的不断增大,放大了矛盾,也放大了生态危机,管理的难度也就越来越大。
洞庭湖管理困局的症结在于:虽然洞庭湖的问题在很多湖泊普遍存在,因为对生态的忽视或者轻视,没有为自然划出底线,没有统一的协调机构和监测机构,就事论事,缺乏系统的协调、统筹和跨部门跨区域的合作机制。
南北迁徙的候鸟,东西洄游的鱼豚,夏涨冬落的水体,枯荣两度的水草。对今天的人来说,在时间的坐标上,洞庭湖是个萎缩了的三维空间,也是一个逐渐消逝的涨落家园。
回顾刚刚过去的2007年,长江中下游湖泊群普遍经历了50年来最为极端的气候变化。30多年来最严重的干旱,长江、鄱阳湖、洞庭湖水位下降。河流干渴,湖滩裸露。草枯了,鱼少了,船歇了,网收了,一度饮水出现危机。
持续20多天的暴雪和冻雨,早已干枯的湖盆被厚达10厘米左右的冰雪覆盖,绵延千里。路断了,电停了,水冻了,湖封了,越冬候鸟无处觅食……
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大环境考量湖南湖泊干旱成因,一串串数字触目惊心:近几十年来,太平洋上的“拉尼娜现象”出现了11次,有10次给湖南造成了严重旱情。在2007年干旱之前的2004年,湖南也曾出现超过50年一遇的特大干旱。
两次旱灾之间仅仅相隔4年,而且干旱的影响都远远超出了以往人们想像的范围,不仅对农业生产和居民饮用水带来威胁,更带来河流枯水航运中断,煤、油运输困难等一系列的问题。
针对洞庭湖持续干旱和面积缩小问题,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沙办公室的张琛博士认为,长江中下游特别是中游地区的旱情,一直存在。
湘江缺水、断航情况,这对于洞庭湖湖水补给有一定影响,因为洞庭湖补给主要来自大江、大河,补给河流缺水湖泊自然也就缺水。但最大的问题是越是干旱的年份,各地的水电站就越是加大了蓄水,这样便加剧了旱情。张琛认为这次中国南方的雪灾一定程度上,对洞庭湖旱情有所缓解。
人们不仅要问,假设没有极端天气在作祟,这些被誉为“地球之肾”的湖泊湿地,这些数千年来养育了数以亿计水生生物和人类的湖泊,它们的命运是否得到科学客观的诊视?
洞庭湖-享誉世界的“鱼米之乡”,是否还能继续它们的荣光?被世人关注的湖泊干旱是否也存在一定的规律和征兆来应证?在这个特殊历史年份洞庭湖湿地里发生的人与自然的故事也许可以说明些什么。
“人给水出路,水才能给人活路”。是“拦湖建闸”还是“引江济湖”?洞庭湖干旱仍将持续,东洞庭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心急如如焚,为此他们发出了这样的追问:
“北极冰盖江南野,千里绵延隆冬夜。
草莽垂垂葱茏去,江湖皑皑波浪歇。
鱼虾尽,飞鸟劫。
三十年前洲滩现,五十载后腊月雪。
全球变暖局部寒,冷热失调干湿缺。
天思变,人何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