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欢欢死了。
她死得很干净,手腕放在打开的水龙头下面,血全流到下水道。遗书也很简单,交代了一下死后让我照顾她的“诺顿”。那只忧郁的大白猫,老得总在睡觉。
她没有想说的,想说得说尽了,就对世界保持沉默,也没有想做的,就不停留了。
我们曾经探讨过死。她问我怕不怕死,我说不怕。“那你打算怎么死呢?”
“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纵身从悬崖跳下去摔的粉身碎骨,在没有感受到疼痛前就咽气。肉身烂成腐殖质成为草木的养料,被根吸收长到植物身上。没有人找到我,不知道我死了,也就没有人给我烧纸上坟制造大气污染,永世清净。”
欢欢当时听完我的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告诉我她也想这样。我并没有当回事,在我的设定里这是很久远的未来的事情。她那么年轻、那么美,总会在享受完青春再走,而她的青春应该很长很长。因为我在她身上看不到时间刻凿的印记,天真的像个孩童,总是和世界以及周围的环境保持着赤子的直白。
欢欢的大白猫重的要命,窝在我怀里打哈欠,医生掀开盖在欢欢身上的白布,它也懒得有什么反应。我不能跟一只猫计较,我,包括在欢欢身边哭得嚎啕的爸爸,我们都是无能为力了。可是无能为力就什么也不做,更让人悲哀,直到欢欢的遗体被送进锅炉前,那个男人也没出现。
欢欢说她觉得人的本性就在追求肮脏,洁净是留给上帝的。当我见到那个男人的第一面,欢欢这句话就像抽打在我脑子里的一记巴掌。那张纵欲过度的脸纵横坎坷,微笑都勉强,带着一点蔑视的意味,除了身材保持尚好之外,无不显示他在人间酒色财气中打滚了太久。我不用靠近他,也不用听他讲话就能听见他身上的聒噪,点头哈腰,觥筹交错、嬉笑怒骂……欢欢站在他身边就像被狗衔在嘴里的娇花。
我一直觉得配的上欢欢的男人应该如天地,可那个人明明就是飘在天地的一团垃圾。
他开着一辆奥迪停在咖啡馆前的路上,欢欢下车在车窗外跟他说话,他面无表情地说了点什么。欢欢跑到咖啡馆跟我说“稍等”,买了一杯热可可小跑着给那个男人送去。他衔着吸管,摆了下手,开车走了。
欢欢红着眼睛求我不要批判那个男人,她的确爱他。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浑身发抖,吸在嘴里的烟辣得割喉咙,我觉得随时能吐出一口鲜血。
“我没有瞎,你看到的我都能看到。而且,他还有老婆孩子……”欢欢掐着手,指甲扣得掌心血红。
我探身握住她,强压住自己的一口鲜血。“你为什么,你在糟蹋自己知道吗,这种货色……这种货色……你你”我记得自己当时激动地差点晕厥。
欢欢掉下眼泪来,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没有办法,我爱他,我离不开他。”
“他呢?他爱你吗,他把你当什么,情妇、玩物、宠物,排遣寂寞、解决欲望、满足他该死的虚荣心!这种人到处都是,你连看都不应该看一眼。”
欢欢的眼泪掉在桌子的咖啡里,掉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就像那杯拿铁平静冰凉。她已经在撕扯了,我还要再抓上一把。
“你现在还觉得我好吗?我爱上平庸的有妇之夫,他甚至都不在乎我。”
有时我真的想逃离人间,挣扎、心碎、无望。
欢欢的爸爸问我有没有熟识的中介,他想赶紧卖掉欢欢的房子。他还没退休,说是单位就给了三天假,得赶回去了。欢欢的妈妈在欢欢火化后两天才来,等着前夫离开才过来,女儿的死也不能让她违拗心里的意愿。
简洁的屋子静的要命,一个衣橱,一张书桌和椅子,物品被处理掉或带走了。我坐在欢欢书桌前,摸着擦得锃亮的木椅子柄,仿佛握住她瘦削的手背,桌上本子写过字的页都被撕了,她的心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的脑子一直胀胀的,也流不出眼泪。我原本对世界的疏离变成仇恨,这仇恨就拉住我,生生摁住我的头,让我面对一切世间丑恶虚伪。
那个男人知道欢欢死了吧,他会不会流下一两滴廉价的眼泪?也许不会,这种男人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事情,死了就是死了,大不了换个人勾引起来。也许有一天他膨胀的虚荣心化作脑子里令人作呕的诗意,觉得自己也曾拥有爱情。
欢欢的无能为力是不知道怎么让这个男人爱她。她怕男人心烦,不敢打扰他,发个信息打个电话都小心翼翼。抱着手机等到天亮,下着大雨站在男人单位门口等着看他出来。他要么是跟单位的年轻小女孩一起开车离开,绅士,要么着急着去接他的老婆小孩,负责。
欢欢的自尊被撕的一片片的,连施舍都要去求。可她的尊严就是她呀,她在撕碎尊严的时候也在撕碎自己。“人性的深处更想要肮脏堕落。”欢欢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很不屑。
“我要离开这里了。”上个月的某天欢欢约我出来跟我告别。“以后很难见到你了,你这个大宅王。”她笑嘻嘻的,脸上愁云散去,彩霞满天。
我觉得很突然,心里留恋不舍。“你要去哪里呢,如果需要,我肯定去看你的。”
“嗯……我还没想好,总之就是先离开吧。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希望会不这么讨厌自己。”我们拥抱了一下,她瘦弱的让人心疼,“讨厌”怎么会安在她身上呢,她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冷漠,还是很温暖。
我不知该不该问,还是没忍住,“你们断了?”
欢欢的表情凉下来,感觉心里的血都抽光了,面色惨白。“嗯,他说恭喜我呢。”
“恭喜?这是什么词。”
“可能是好词吧。他一点也不挽留我,说替我高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好像面对一个粉碎的现场,进去反而更乱。
离开,原来就是单纯离开。
欢欢走后,我时常在她的屋子里坐着,没有害怕,只有空茫。时间被吸在这个屋子里,欢欢的一生。“诺顿”越来越嗜睡,连吃东西也懒得睁眼,这老猫不知道欢欢养了多少年。我们一起宅着,去欢欢的屋子里,也带上它,它无所谓新家旧家,找个软和的地方就睡下去。
心底我还有点期待,我想着那个男人会来敲门,然后指着他的鼻尖大骂,撕开他虚伪的面具,让他对着欢欢的死忏认罪。他能不能认识到他的现世安稳是多么可憎?安然享受女孩的青春,心里还要觉得是对方甘心情愿,毫无愧疚和怜惜。一颗心一条命也赶不上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假惺惺的表忠心。也不能耽误他的升职加薪,也不能耽误他的酒桌饭场。这样想下去,我怕是要疯了。
有心的人才会忏悔,没有心的人永远视人命如草芥。他们的悲伤和眼泪是为自己,从不会为别人。
我们总是过度解读人的死,却对生毫无耐心了解。欢欢的父母一直问我,为什么欢欢要死,没给大家留下一点说法。我实在不能解答,任何解读都是对死者的亵渎,任何的说法在世人嘴里都是毒箭。天性干净的人是不能被拖在世间都很久的,人世的不洁感在他们那里格外强烈。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无力挣脱。
“我真觉得人的路越走越窄,最后怕会无路可走。不要出生就好了。”我曾经对着欢欢说这样的话,“我会老,老到身体不能自理思维不能转弯,记忆越来越沉重把人压的受不了。”
“现在也没多宽啊,不是也在走吗?”欢欢自己心痛,却不忍心我悲观失落。真的没有多宽,逼仄的要命。
“你听过那句话吗?万丈深渊,走下去,也是前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