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强走了,跟着他一同前来的阴云却没有消散。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就像是玉皇大帝打翻了墨汁,黑压压的笼罩着整个东平县城,沉沉的,伸手一拽,就能扯下几朵儿来。滚滚的热浪卷夹着潮湿又带些许腥味的空气,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底游走,将行人的惊呼抛于脑后。
要下雨了。
陈天鸿来交罚款了,依然是带着谄笑,不管见着谁,都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架势,熟与不熟的主动打着招呼,像极了一只褪了毛的大号京巴儿,与以往趾高气昂、唯我独尊的气派简直是判若两人。
李铭剑没有见他,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内,在捋着头脑里那渐渐清晰的麻团。
毫无疑问,王玉满的失踪是因为他掌握了关于天鸿煤业公司的全部黑幕,现在很有可能就在陈天龙他们手里;张林成一定是拿到了比越界开采还要严重得多的证据,才被他们害死;而孙延平提供的证据不过是王玉满和张林成所掌握、所看到的冰山一角,却也让他负罪身死,信中所说的那位位高权重的大官到底是谁?不可能是齐国运,难道是黄德平,或者是比黄德平的官职还要大?今天又来了个省委副书记,一级比一级大,看来天鸿煤业公司甚至是整个天鸿集团背后的黑幕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黄毛出事儿,露出个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周德胜,这里面到底还牵涉到多少人,涉及面有多广?黄德平和齐国运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李铭剑在一遍又一遍地捋着,时而摇头叹息,时而紧邹眉头,恨不得自己变成大侦探福尔摩斯或者是神探狄仁杰,尽快地找到最正确的思路。
区区两亿元,换不来王玉满、王玉林和周德福那支离破碎的家;换不来沉陷区百姓原本安定祥和的生活;换不来张林成和孙延平的生命;更换不来全县七十多万老百姓对县委县政府的信任和期望。李铭剑又想到了前任县委书记王爱军和前任县长李源,正是这区区两亿元,让他们丢掉了政治前途和蒸蒸日上的事业。
想着想着,一股油然而生的浩然正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李铭剑握紧了拳头猛地一挥,重重地砸在了办公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桌角的茶杯随着共振摇摇晃晃,身子一侧歪,终于,冲着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直坠而下,“啪”的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一声闷雷打破了小城的宁静,一道闪电劈开了厚厚的云层,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砸在窗户上“噼噼啪啪”作响,一阵凉风袭来,吹得李铭剑浑身一激灵,也吹醒了他的大脑。
桌子上的手机有节奏地响起了“滴滴”的铃声,拿过来一看,又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之后,李铭剑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先说话,也选择了沉默,他在等,既然对方三番五次地打来电话,说明他是有事儿找自己,干脆也来个以静治静,看谁熬得过谁。
果然,沉默了一会后,对方先开了口,不过依然是经过声音处理软件处理过的,带着混音。
“李县长,我有事情相告,二十分钟之后,绿野茶庄二楼,我已经订好了房间,202,不见不散。”“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李铭剑看看电话想要回拨过去,想了想又放下,拿起雨伞冲入了滂沱大雨中,没有叫上郝剑,直接打了个出租车。
进入包房,空荡荡的,人还没有到,可桌子上却已摆上了沏好的茶水,清香的茉莉花茶,这是李铭剑最爱喝的,多少年了,一直没有换过。
李铭剑有些纳闷,连我最喜欢喝的茶都一清二楚,看来这个人很了解我,到底是谁呢?
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抹黄色首先映入了眼帘,接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随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当女子转身的时候,李铭剑惊呆了,端到嘴边的茶杯兀自停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进来的女子身着一身黄色的连衣裙,秀发披肩,双眸含情,痴呆呆地望着李铭剑,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的泪花,正是李英琦。
“英琦,是你?”李铭剑颤抖着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曾经的恋人。
李英琦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掉下来,嫣嫣一笑,朱唇轻启,柔声说道:“是我,没想到吧。”说完,款款地走到李铭剑面前,四目相对。
“你……你还好吧?”
“我还好,坐下吧,茶都凉了。”
坐下之后,两双眼睛仍然交织在一起,谁都不肯眨眼,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李英琦泪眼婆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喷涌而出,挂在雪白的脸颊上,冰美人变成了泪美人。
李铭剑眼圈发红,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陡增了几分伤感,“当年,我……”
李英琦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哽咽道:“当年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当时我妈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去,你看到的那些照片是我哥故意拿来气你的,照片上的男人是我表哥,照片就是我哥照的。那是场误会,我不怪你。”
听闻是场误会,李铭剑一阵嘘唏,但误会已然发生,错过了,已不可挽回。
李英琦看着伤心不已的至爱,有些心疼,柔声说道:“二十年了,我们都见老了,过去的事儿就让他过去吧,说说你现在,你和嫂子都好吧。”
“都好,我妻子名叫宫彩霞,是个中学老师,女儿十七岁,在上高中。”
李英琦媚眼含羞,丹唇轻启,说道:“你好幸福,真为你高兴,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英琦,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真的以为你……”说到伤心处,李铭剑哽咽着说不出话。
“不怪你,只能怪我命不好,命中成不了你的妻子,这辈子能再见你一眼,足矣。”
“现在你怎么会在天鸿集团?”
李英琦苦涩地一笑,柔声说道:“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今天我来是交给你一样东西,可能会对你有用,没有时间了,我马上就得走,不能让他们发现。”说完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交给了李铭剑。
李铭剑刚要打开,李英琦连连摆手,说道:“回去再看,我走了,你要保重,记住,我不许你出事儿。”说完,站起身,痴痴地望着李铭剑,犹豫了一下,走到身边,捧起李铭剑的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转回身快步朝着门口走去。
“英琦。”李铭剑缓缓起身,冲着熟悉的背影轻轻地招呼着。
李英琦浑身一颤,泪水再次的如泄了闸的洪水奔流而下,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泣不成声地回答着:“铭剑,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但时过境迁,你有了家室,我不能对不起嫂子,祝你幸福。对了,今天来的省委副书记陈志强是陈天鸿的亲叔叔,多保重。”说完,拉开门冲了出去。
茶庄外面,狂风肆虐,暴雨无情,李英琦手掩着嘴唇哭成了泪人,疯了一样在大街上狂奔,任凭豆大的雨点吹打在身上,滴落在脆弱的内心深处。
当幻想和现实重逢时,总是很痛苦的,勇敢面对过后,却发现再怎么美丽也是曾经。
房间里,李英琦身上的余香还在眼前飘荡,李铭剑傻愣愣地坐在座位上,把笔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口一动不动,就像丢了魂一样,目光呆滞,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
良久,李铭剑才摇摇晃晃地走下了楼梯,伞也忘记了打,直挺挺地走向了屋外的风雨世界。
回到宿舍,李铭剑斜躺在床上,精神依然恍惚,没有回过神来,眼前满是李英琦的身影,挥之不去。
呆愣了很久,才想起李英琦交给他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留有淡淡的香水味儿,和记忆中李英琦年轻时用过的一般不二。打开封皮,扉页上一行娟秀的钢笔字引入了眼帘,正是李英琦的笔迹:岁月流远/心头的思念/黯然冷却/深夜如梦/醒来/早有碎碎泪珠/洒落床头/天蓝的时候/已习惯流泪/长夜如风/只消得心儿碎/梅花点点/苦争艳/多少幽恨/泪南流。
底下落款是:致我的至爱——李铭剑。
正是当年失去李英琦离开海宁时,李铭剑亲手写在自己房间内的那首伤感情诗。
睹物思人,看着熟悉的笔迹,看着熟悉的情诗,李铭剑肝肠寸断,内心深处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疼痛难忍。
当他颤抖着翻开第二页时,所记载的内容却让他立即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天鸿集团每月分红明细。
名单头一个,就是市长黄德平,紧挨着他的是县委书记齐国运……
周德胜、曹海川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李铭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事实就摆在面前,笔记本上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看来李英琦很用心,把天鸿集团和所有人之间的罪恶交易都详实的记录了下来,包括时间和地点。
这下李铭剑总算是搞清楚了,怪不得黄德平和齐国运一贯不遗余力地袒护天鸿集团,原来他们竟然在抽着红,一个月几十万,一年下来就是几百万,简直是天文数字,这是赤裸裸的受贿,是赤裸裸的腐败。联想到前几天在齐国运家中看见的那三盆堪称天价的莲瓣兰“素冠荷鼎”,李铭剑释然了。
真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别人所写,李铭剑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李英琦所书,他深信不疑,因为他知道,李英琦不会骗自己,永远也不会。
李铭剑嘴角泛起了一阵冷笑,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