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秋叶未枯。佛祖未悟
下一章:履水之水
人生若不见一次死亡,不会懂世间的苦难——题记
(1)供佛驱邪
不曾想长大后,我也成了一名厨师。一颗平常心,每日切菜炒菜,像我二叔当年。他说:生活足够你参禅!
中学一个暑假,去到二叔家的小面馆帮厨。
面条是二叔全手工制作。一家十五平米的小店,每天只卖三十碗,每天卖完。
味道全靠一锅吊了三十年的老汤,鲜香无比,引来客人络绎不绝。
店堂不供财神,供一尊笑口弥勒。
我问二叔:为何不供财神爷?
二叔调侃的说:财神爷又不能驱邪!
还以为他会说:“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这世间大概没有邪秽吧。
那天打烊,刚锁好店门,一转身,忽然面对一道影子,黑色斗篷下,看到一张森然笑脸!昏黄路灯,照着笑口里支出的獠牙和象牙色面色上的一杠杠赤红。
疲惫瞬间被惊吓一扫而空,清醒过来一看,是个戴面具的人。
二叔在我身旁乐呵呵看着我的反应,对面具人说了声:你好。
一个沙哑的男声回应:你好,打扰。能买一碗素面吗?
二叔点点头:先生请进。
等了很久,面做好了。面具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张约莫五六十岁的脸。皮肤黝黑粗糙,颧骨隆起,断鼻,小眼,却有两条浓眉。
他双手合什,念起开斋经。
忽然他化身一道黑影,一把抓下墙上供奉的弥勒佛,眨眼间又坐回原位,竟对弥勒佛说:人是未来佛,你也是未来佛,那就一起吃吧!说罢狼吞虎咽。
二叔对他说:先生若无住处,可在小店歇下。
忽想起一段禅宗公案:
“何为佛?”
“佛是西天干屎橛!”
(2)千年傩戏
面店开在破旧深巷里,周围一片平房和棚户。小巷外是北门广场。广场那头,是钢筋水泥楼林的繁华市井。
广场从下午开始热闹。
有流浪歌手,不消原唱的音响轰鸣,一首《铁窗泪》唱哭了一位拾荒老人,老人从怀里摸出一个又脏又烂的塑料袋,给了两块钱。那年小城,两块钱一碗面。
有卖狗皮膏药的,抓一把盐在地上写下“人间稀奇事,能使寿年长”。
有耍拳的,敲响小锣,叫着“鬼子进村了,耗子开会了”,待看客围成圈,走两趟拳,抓起砖头望脑门上拍碎,引来一阵喝彩。
一场下来,都收入不少。下午做完厨事,我喜欢去北门广场看热闹。
这天下午,竟在一圈人里面看到了昨晚吓到我的那张面具。
面具人赤脚在一盆烈火熊熊的木炭上舞蹈,古怪的唱腔吐出诘屈謷牙的《孟姜女》:
你万古千秋功高里埋葬累累白骨有多少都不是我月下泣泪心上人,
我孤零零一身不堪做乱世人也难找他赴黄泉同把茫茫冥土路询问。
唱完后面具人拳打脚踢,看客前围的一圈气球砰砰爆破。
听二叔说:这是傩戏。这个傩戏师傅功夫很深,气球是被他的气功震爆的。
不过,他卖艺收到的钱很少。看客不懂傩戏。
傩戏始祖是方相氏。
《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3)佛祖无情
街灯亮起时,北门广场就被小摊小贩占据了。盗版碟,盗版书,廉价劣质的时髦衣裤,还有农民担来的水果,各种路边小吃,分流着攘攘人潮。
傩戏师下午扯完场子,就喜欢闲逛到夜市摊摆开的时候,再来到二叔的面馆。永远都是一碗素面。也只有吃面的时候,他才会摘下面具。
那一年,城管第一次出现在小城的街巷。像冲入猪圈的狼,砸烂水果,掰断称杆,没收值钱的衣服,把摊贩像猪一样赶。
从此,傩戏师总会挨到二叔的面店打烊前,才会回到店里。回来就在凳子上坐着打坐,坐的是“敦煌坐”:一条腿自然垂下,一条腿盘上来,双手还要结出高难度的契印。
他吃面的时间改在早晨。一天,他一边吃面,一边破天荒的和二叔闲聊。
这才知道,他幼年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后来村后的老和尚收留了他,剃度之后,教他念经做法事。
一天他下山化缘,遇到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初长成,于是还俗。他还是叫回了本名:狗子。他的恋人叫做:桂。
乡里的旧习俗,还是更愿意相信傩戏驱邪祈福。他为了挣够乡里娶亲高额的彩礼钱,便学跳傩戏。
钱没挣够,心上人却被村头的老光棍明媒正娶了。
他也曾念佛千万声。也许往生极乐净土的名单上已有他曾经的法号。他也曾千万次敲响木鱼,不知发下怎样的大愿,只为求佛许他这一世洞房花烛的圆满。
他仍住在村后的小庙里,照顾年老体衰的老和尚,直到师傅圆寂,入土为安。他背上傩戏行头四海为家,小庙在风雨里兀自破败。
那一夜他在佛前焚最后一支香,叹一声,参不到心中性,又怎求得福报来!彩绘剥落的泥佛依然法相庄严。原来,佛祖无情!
(4)戏子无义
北门广场的市井有传不完的流言蜚语,都说傩戏师恋上一个卖汤圆的小摊贩,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
傩戏师也不买汤圆,就好在汤圆摊前晃来晃去。那个小摊贩据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曾在城乡结合部的灯光暧昧的发廊里给人洗过脚。
有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说来,他们俩倒是很般配。
那天傍晚,我独自去北门广场的夜市闲逛。二叔店里的活早已做完了。
偏偏遇到城管执法!一时间人潮溃散,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那个卖汤圆的女人正在为行人煮汤圆。三个城管围住她,嚷着:快收了!你面子大些是不是?都收了就你不收!
她一边忙活着一边解释:这锅马上好,都收了钱了,求你们给点时间,我马上收。
城管:那你收啊!马上个屁!
城管说完一脚,踹翻蜂窝煤炉子!滚烫的开水翻在她围裙上,也溅到城管裤腿上!
城管被烫了一跳,顿时勃然大怒,对忙手忙脚解下围裙的老女人拳打脚踢,口中谩骂着不堪入耳的话。看客围了过来。
忽然一道人影冲开围观的人墙,来到那个城管身前。只听砰一声响,城管飞出去倒在地上,哇哇吐血!这才看清楚,来人是带着鬼面具的傩戏师。
另外两个城管回过神来,大叫:快过来,打城管了!一时与赶来的城管围住傩戏师,拿出棍子开打。
只见傩戏师踩着奇怪的步调,像跳傩舞般手舞足蹈,被五六个城管围住,动作还不紧不慢。看客们都紧张得不出声。
然而,自顾自跳舞傩戏师竟能巧妙的避开所有的攻击。他的手总能偷进城管的门户,出奇缓慢的手掌会在挨近城管身体要害时瞬间发力,用寸劲把一个个城管打飞。
这时,一个城管挺着啤酒肚,挥舞着从水果摊没收来的西瓜刀,向傩戏师砍了过来!
(5)若有来生
眼看一尺来长的西瓜刀就要招呼到傩戏师头顶。
不料傩戏师忽然回身如电,抬手一道黑影从这个城管的脖子处抹过。城管一愣,立刻被傩戏师一记鞭腿扫倒在地。
打完这行云流水的招数,傩戏师竟呆呆立在原地。一根棍子在他背上打断,他似乎浑然不觉。
城管们上前一看,发现那个拿西瓜刀的城管脖子开了口,血不住涌出!他躺在地上抽搐,说不出话来。侠者,以武犯禁!
傩戏师跪坐在倒在地上的老女人面前。她满脸是血,爬不起来。他取下脸上的鬼面具。他静静的凝视着她,她也静静的凝视着他。
忽然,她扑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狗子,真的是你吗?狗子,为什么是你!”老女人哭了,哭得好难看。
傩戏师搂住怀中的老女人,嘴角挂上笑,眼里含着泪。
“桂,还记得那年我说过要保护你吗?我这可不就是保护你么。”傩戏师抚摸着她油腻的头发,嗓音沙哑。
他曾许她一生的守护,他却不能伴她一生。
她曾许他最美的年华,她却只能拥抱他的不堪。
他对她说:“我就在这儿等着他们来抓我了。对不起,我对你无义了。”说完塞给她一个包袱。也许里面装着他终于挣够的彩礼钱。
这是他的无义,她的无情,还是佛祖的无情?
他曾随缘,如今惜缘。惜缘而无缘,是造化弄人,还是佛祖冷眼?
他抱紧她,扯开嗓门高唱:
你万古千秋功高里埋葬累累白骨有多少都不是我月下泣泪心上人,
我孤零零一身不堪做乱世人也难找他赴黄泉同把茫茫冥土路询问。
唱戏声中,能听到警笛与救护车的鸣响。
(6)如此世间
丹霞天然禅师说:佛之一字,永不喜闻。善巧是文殊,方便是普贤。
是否那一刻的狗子,慈悲是观音?
狗子有佛性无?
赵州禅师答:无。
佛祖冷眼看世间苦难,高高在上说见性成佛自然脱离苦海。众生皆有佛性。似乎众生平等。
但不是每个人一生都有脱离苦海的机缘气运。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人,怎样拿的出功德钱,买一个来世的福报?更何况现世又报了多少?
狗子请佛吃面,就像呵佛骂祖的狂禅。他心中也许悟了真性,正因如此,才放不下曾经的诺言。
彻悟不会了断因果,只会直指人心。人心里,抹不去真性情。
佛祖无情,只因世道无情。戏子无义,只因世事无情。
见佛杀佛,只因佛之一字,永不喜闻。佛祖心中坐,心外的佛,便都是魔。
狗子见佛杀佛,杀了自己。才真正成佛。
上一章:秋叶未枯。佛祖未悟
下一章:履水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