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真虞姬,我却是假霸王
四月的第一天,在记忆里总是十分复杂的。第一次有愚人节这个概念,大约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班里相熟的女伴写了意味莫名的书信,淘气地愚弄班里的小书呆子。接着就是高三那年,突然狂热地迷恋上了他(张国荣?哥哥?蝶衣?十二少?似乎都不合适,于是只好以这个语焉不详的他来代称),然后从此后的每一年,这一天似乎都带着七分的哀愁。
春天该很好,若你尚在场
今年是你走的第十四年,时光倒流十四年,我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你,哪里懂得悲伤,哪里知道在以后的生活里,这一天离开的这个人竟然会成为我心底一片走不出的月光。
第一次看到你,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总是影影绰绰的。
记忆告诉我,在高三那年,被人指桑骂槐地指责许久却无力反驳的那个下午,忽然之间瞥见你小小的照片,眉眼如画,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似乎所有的污浊都无法让你的眼睛染上半分污垢,于是骤然间释然,一切随风而已。
然而在大脑深处,第一次见到你,似乎在更早的时候,早到记忆都是模糊的,你是《胭脂扣》里的十二少,为梅姑送上“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样的句子,自此误了她一生,扣了你的年华。
记忆的激烈碰撞,所以你成了我心里独一无二的那颗星。于是收集关于你的资料成了我闲暇时间里最快乐的一件事,尽管那一年,你已经离开了八年了。
那也是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永不消逝的美,如赫本,如你,任时光荏苒,只要有人愿意了解你,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是啊,如何有能力拒绝极致的美呢?
春天这么好,若你在场,想必会扬起《纵横四海》里那一抹淘气的笑容,把自己最快乐的人生片段凝固在每一个春日的花瓣里。
前缘注定,今生共度。浮生无他只是虚度,人间有他却胜无数。
如果说《英雄本色》《莫妮卡》时期的他是少年的天真与欢乐,那么《倩女幽魂》时期的哥哥则真正地开启了情爱这一扇门,然后在莫名的混沌里游离,挣扎,需求解脱。
香港电影里有几个绝美而永远无法复制的镜头,朱茵眨眼、林青霞饮酒、张敏回头、王祖贤换装。小倩曾经是多少人心里的白月光,宁采臣就曾是多少人眼里的少年书生模样,迷迷糊糊地走进魔幻的兰若寺,遇到前生有缘的那个人,拼尽全身力气爱一场,撞得头破血流再出发,却已脱去稚气成了燕赤霞。
宁采臣,宁愿采下心上那朵灿烂的花做你的裙下之臣。固执的哥哥背着破烂的行李,一路寻找着小倩的身影,三生三世,曾遇到却终究错过了。
这么多年里,很多人为毛舜昀感觉到遗憾,在哥哥的一生里,唯一承认的爱过的,想要娶的那个人就是她。有人幻想过,如果当年,毛毛答应了哥哥的求婚,是不是香港会多一对神仙眷侣,文华酒店的楼上会少一只孤独的燕。但终究是虚妄,如果这一生相遇、相知、相恋、相守,或许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个璀璨的灵魂。
大凡璀璨者皆孤独,无人理解,无处诉说,灵魂里的独特让他们永远无法泯然众人,或狂放如李贺,或忧愁如纳兰,最后的那条路终究都是一个早死。
电影里,宁采臣可以斩断情丝,走上新一程,卓一航来得及守着天山雪莲等待练霓裳的原谅,但人生毕竟不是电影,即使悲剧也总有希望,人生更多时候是一场苦修,没有希望,沿途中满是坎坷,来不及转身已是百年。
我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在风里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就是他死亡的时候。
《胭脂扣》里的哥哥一生都在与自己,与家庭斗争妥协,十二少在如花死了以后,娶了那个最合适的表妹,却终其一生都没有笑过,这就是他的抗争与妥协,快乐已死,余生只是苟活。《阿飞正传》里的哥哥一生都在追求自己所谓的虚无的那个幻影,他永远自由,也永远孤独,游戏人间,毫无挂碍地离去。
他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圆满的人,月满则缺,水慢则溢,太圆满就是走向了一条无处可逃的绝路。他的电影用尽力气,他的歌亦是用尽全身力气。“谭张争霸”是当年香港最大的一个新闻,最后以谭校长退出所有歌唱比赛的评选作为终结,这时期的哥哥就像是一直在努力追赶的目标突然决定终止比赛,他一切的力气卸去,站在跑道上任由对手的粉丝泼墨水。
也许就是那几年吧,那个翩翩少年从开始的热情变成了一个哀愁的影子,他依旧善良,只是这种善良更加温和,用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大家接受,他依旧有无数的想法,只是从嘴巴说变成了内心戏。
他亦有了自己的爱人,只是那个爱人注定了只能永远地在背后做一个沉默的影子,当他把他大白于天下时,也是自己即将死于风中的那一天。
他成了风里那只孤独的鸟,一生飞行,一生鸣叫,一生再无圆满。
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一辈子。
中国最好的22部电影里,哥哥的《霸王别姬》《东邪西毒》《胭脂扣》《阿飞正传》《春光乍泄》都在其中,尤其是《霸王别姬》无论过多少年都是经典中的经典,我真正看完应该是在大一那年,在学校的网吧里,呆坐整整三个小时,一帧一帧地看完了全部,仿佛是一份极好的茶叶,必须要配上最好的茶具,最好的水,最好的心情才敢细心品尝一般,那三个小时里,我哭着笑,笑着哭。
蝶衣,你何苦如此?哥哥,你何苦如此?
固执的蝶衣在一天天的相处里迷失着,爱上了霸王,奈何她是真虞姬,他却不是真霸王,戏里面可以纵情肆意爱一场,戏外却注定只能徒劳地看着菊仙带走自己的霸王,带走所有的光芒。他怎么不爱小楼呢,爱的失去所有的自我,可以被人看不起,被人责骂,唯一受不起的是所爱之人那一束鄙夷的目光。当霸王不是霸王,那么虞姬似乎只能够意思让自己定格在戏里。
当你已经不能再拥有,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孤独的蝶衣,孤独的欧阳锋永远地封在了荧幕上,这种孤独贯穿了哥哥的余生。
他明明还是那个痴人,少年时代为了一个机会熬八年,即使是盛名时期,为了演好蝶衣依旧是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排练,一个生长在香港的孩子说好普通话尚且很难,何况是唱一出婉转的京剧《霸王别姬》呢?可是哥哥做到了,他没有架子,耐心地请教学习,从一句词,一段词,一部剧,用苦功熬,成就一部震惊世界的佳作。电影里袁三爷听的那一段《霸王别姬》就来自于哥哥的亲自演唱,即使是真正的戏剧名家也承认是一段不错的唱段,何况是《贵妃醉酒》里的卧鱼儿的身段,梨园弟子没有多年苦工绝对做不到,奈何奈何,遇到了这个痴人,硬生生地练了出来,这让如今那些动不动就抠图替身之流如何不脸红?
那几年,哥哥似乎突然回归了最初的自己,他在演唱会上亲自请出唐生,这一生中的爱人,他们不容于世,但哥哥只是想光明正大的牵一牵那个人的手,生命何其短暂,快乐实属不易,何苦让自己这般委屈,何况,他们并未伤害任何人啊。
他们错了,错在低估了舆论,错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虞姬只能活在戏里,何宝荣也永远到不了伊瓜苏大瀑布,他们死在戏里,而哥哥死在那些语言的枪林弹雨里。
人有的时候会很脆弱,会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日积月累就会形成心结,就算想告诉亲戚朋友,他们也未必懂得怎样开解。
《异度空间》不算是哥哥最优秀的作品,不过却绝对算是永远绕不过的那部作品。医人者不能自医,他可以治的好别人的心魔,却让自己永远的陷入了深渊。
他可以照顾得了所有人的情绪,确认有他人的情绪日积月累在自己的心里,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储藏忧伤的罐子,直到有一天自我爆炸。
那是哥哥人生的最后时光,他依旧笑着,笑容如旧日灿烂,眼神依旧清澈如水。
我很喜欢一种说法,人的心思都藏在眼睛里,所以新生婴儿的眼睛里装着星辰和大海,永远闪耀着相信,爱和干净的光芒,于是人越老,眼睛就会越浑浊,越来越多地装进去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世俗而惹人厌恶。
哥哥是个例外,他笑起来,眼里总是装着信任,装着善良,在人生的最后一段,他的心里储藏着的被人所不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但眼睛里却永远住着一个单纯的婴儿,偶尔闪露一抹哀伤也总是快速的隐藏,他总是这样,宁愿委屈自己,也要让别人开心。
就是这样的他,在2003年的4月1日,从文华酒店24层一跃而下,结束了如泡沫,如星辰的一生,也许这个时代并不适合他这样的人的存在,也许像仲永一样,装作“泯然众人”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方法吧。
十四年,你依旧是我心上的白月光,孤独的,惨淡的,浓烈的,热闹的,善良的,简单的,超前的,固执的,都是你生命的具象,从不曾想过我这一生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作为收梢,却也依旧希望自己能浓墨重彩活一场。
我是那个固执的痴人,说一场关于你的梦,在梦里自苦,在梦醒处,在这样的钢筋水泥里挣扎前行。
十四年,你依旧在。
2017年4月1日深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