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一根筋，但是了不起
一张聚焦于生活里的智慧、温暖的桌子
人人都以为老吴还有第三胎，但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老吴去做了节育手术。
你没有听错，老吴亲自去做的。结扎。
这在向阳巷，绝对是件破天荒的事。人人都觉得老吴疯了，那是1995年呀，全民超生的时代，妇女们上了环都偷偷取下来，哪个男人会去结扎？
即便搁在24年后的今天，依旧相当地震撼。
但24年前的老吴做到了。
那天清晨，他独自蹬着辆自行车出门了，妻子还像往常那样，想喊他照看孩子，不料屋里叫唤了几声，都没有一点回应。
没过多久，老吴就一脸苍白地回来了。
那时大女儿才5岁，她听见爸爸进门喊了一声：“大妮，给我倒杯热水。”
女儿不知道爸爸怎么了，她不太敢碰那个高高的热水壶，于是去找妈妈求助。
妈妈正在床上奶孩子，习惯性地抱怨一句：“大清早的，又跑哪去了？”
随后，老吴吐出的那两个字，就像一地惊雷，迅速炸响了向阳巷。
几分钟后，那间小房子里挤满了人。洗漱的，做家务的，打牌的，全放下手头的活儿涌了进来。
向阳巷的人们没有别的娱乐，看热闹一定最特长。
一屋子的叽叽喳喳。
“你这个牛脾气，一声不吭就去……”
“好歹再生个男孩，未必真就要俩姑娘？”
“可惜了……可惜了……”
人们脸上的表情，是复杂而多样的，难以置信的，惋惜的，乃至嘲讽的。
从此，这个家庭，再没有生男孩的可能了。
2
你别误会，老吴不是什么圣人。
老吴毛病多得很。第一条，就是霸蛮。
这是一句湖南方言，用普通话翻译过来，就是不讲理、蛮横。
他不喜欢吃的菜，就一定不能上桌，哪怕人人都爱吃，老吴不喜欢，那就是一坨狗屎。为此，家里几十年没吃过豆豉，没吃过红薯。
老吴嫌豆豉臭，这还好理解。但是红薯他也不喜欢，这就相当怪异了，毕竟在大部分人看来，红薯这种食物，是相当美味的。
老吴自己对此的解释是：小时候家里太穷了，吃多了，多怕了……老吴一闻到那阵味，心里就发毛。
这就要追溯到老吴的童年。
老吴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早在他六岁那年，父亲就因为那场浩劫去世了。
母亲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还顶着一个“地主婆”的头衔，生活有多艰难，自然可想而知。
“地主婆”嘴硬也泼辣，为了孩子们能活命，什么坑蒙拐骗的事都敢干，白天挨了打，晚上就去地里偷粮食。
不然能怎么办？
她的四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因为常年挨饿，人人双腿浮肿，连路都走不动。
在这样家庭长大的老吴，吃过世上最毒的苦。
兄弟四个十几岁开始闯荡，下过矿，打过石头，做过搬运，也上过工地。
等到搬来向阳巷，日子已经算舒坦了。
老吴有房子住，有饱饭吃，闲暇时还能搞一瓶二锅头，跟工友们吹点小牛。
吹牛是老吴的长项。
他说有一种技术，可以印刷出房子。还说有一种滑轮，可以将建筑物平地移动。老吴说得信誓旦旦，好像自己真看过一样。
谁都不知道他是真晓得还是瞎掰的。
只是几十年后，当大妮真的在新闻上，看到了3D打印技术和移动房子的概念，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当年父亲吹过的牛……
3
没有男孩的老吴，并不是什么女儿奴。
相反，他对女儿非常严格，直到今天，孩子们想起当年挨的骂，还会隐隐地恐惧。
那时还不兴幼儿园，孩子们的童年都是在嬉戏打闹中度过的。但老吴的女儿们特别可怜，从可以握得动笔开始，她们就被父母强迫着，学习一个个生僻的汉字。
每天上工前，老吴会给孩子布置好作业，画满方格的小抄本，大妮一次要抄写六页，抄到双手发软，抄到呵欠连天。
但她一点都不敢停，因为爸爸回家要检查。
老吴检查功课时，总是一脸的严峻，两条原本就 浓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把当年刚过五岁的大妮，吓得心惊肉跳。
有那么几次，她一边抄写一边哭，笔实在太重了，她太想休息一会了，可是她又不敢……抄着抄着，大妮就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趴在桌子边，梦里还害怕爸爸回来要训斥。
可是她又分明记得，有过那么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将她托起，放到了床上……
她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直到很多年后，大妮自己做了母亲，有一回，孩子犯了很大的错，她怒不可遏地把他训哭了，孩子哭着哭着，竟一头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大妮看着熟睡的孩子，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愧疚：怎么，自己怎么能那么严格？
她抱起那个小肉球，轻轻把他放到了床上，生怕把他吵醒了……
直到那一刻，大妮才终于确定，那不是幻觉。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她那个严厉的父亲，一定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他一定知道，那六页的生字，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沉重的任务。 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向阳巷里的女孩，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4
每一对父母，都一定为孩子规划过前程。
向阳巷的女孩，多半的前程是相似的。初中毕业、进厂打工、嫁人。
老吴比较敢想，他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想法——供女儿念大学。
所以说，老吴这个人很怪。
他在99%的事儿上都很迷糊：
一年最少丢三串钥匙、五次零钱，丢到后来，妻子都不让他带钱出门了。
他还有点“宝器”，明明没把握的事，张口就答应人家了，回来自己懊恼得要命。
固执到有点气人，一件事哪怕错到了天边，只要他认定了，别人怎么劝都不回头……
可是他在另外1%的事儿上，又时常展现出惊人的智慧。
大妮小时候捡过一回金链子，皮筋那么粗，沉甸甸的一条，凭着老吴做苦力，至少要好几个月。
谁都劝老吴不要声张，找个金店典当算了，可是老吴不肯，他非带着大妮找到了主人。
他做装修工的时候，时常有工友偷拆主人家电器里面的铜去卖，老吴从来不干这事，他很会算账：“几块铜顶多卖几十块，人家买个电器花了上千块……”他的算术向来不错，不管是为自己算，还是为别人算。
而他做过最智慧的事，当然是给两个妮儿读书。
这在向阳巷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年的人们，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还远不如现在。
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早早毕业出去打工赚钱，才是人间正道。更何况还是女儿呢，随便拉扯大，找个人嫁了不就行了么？
老吴在这事上很有远见。莫说吃糠咽菜，就是脱三层皮，都要供女儿出来。
因为他亲眼见过向阳巷女孩们的命运。
打工嫁人还算好的，更有甚者，受了诱拐或者因为缺钱，走上了暗娼的道路……
老吴打死都不让孩子走这种路。
“我们家是书香世家，你爷爷原先是教书匠，文采闻名好几里……”老吴总是这样教育大妮二妮。
你瞧，“小地主”落魄了，还是很有“小地主”做派嘛。
5
老吴狠狠吃过一些苦。
他做过搬运，一袋水泥一毛钱，一车下来尘满面鬓如霜，才挣个几十块钱 。
市里的电视台装修，老吴接了长活，天天往楼上运瓷砖。
那时的楼房没有装电梯，靠的都是一双腿。老吴形容说：“走得眼睛花，腿打摆子，汗一滴一滴砸在楼梯上，手脚全是酸的……”
电视台落成那天，老吴还特地带女儿去看了，一面巨大的电视墙，大大小小镶嵌了几十台电视，所有画面都在播放《碧血剑》，妮儿看得津津有味，她听见父亲骄傲地说：“这栋楼的瓷砖，有一半都是我搬上去的……”
后来他又去收过一段时间废品，开一台动力和刹车都不是很好的三轮摩托车。
车子一遇到陡坡就上不去，必须一人来开，一人去推。这天刚好是台风天，老吴载着一车废铁，准备赶紧卖了回家，不料路上遇到了一个陡坡，车子怎么都开不上。
老吴让妻子呆在车子，自己下车去推。
可能是地面打滑，车子非但不往前，竟还开始往后退。妻子在车里猛喊老吴撒手，老吴就是不肯撒手，一路被车子带下了坡，狠狠地摔在一旁的沟里…… 妻子抱怨老吴：“你是要钱不要命了？”
老吴心里委屈：“我当然要命，可是我舍不得这一车货……”
老吴的左手大拇指是残疾的，卸钢筋被生生砸断再接回去的，如今肉是长好了，却再也使不上劲，连拿筷子都弯曲不了，握力比旁人差了一截。
妮儿还记得那年爸爸愁苦的脸。
夜里疼得睡不着，老吴就一趟一趟地在屋里走，往两个女儿身边坐一坐，似乎肉体和心灵上的苦痛就减轻了不少。
手上的伤反反复复发炎，老吴愁得吃不下饭，他倒不怎么担心那只手，反正迟早会愈合。他心里盘算的是：这么一来，还要多久才能开工啊！
妮儿亲眼目睹过父母的苦和痛，所以很多年后，当她在一些新闻上，看到有人指责向阳巷的人们：“穷肯定是有穷的原因的……”，她总是要狠狠地骂上一句：“傻逼！”
穷需要什么原因呢？
老吴读过书，很刻苦，连一瓶一块钱的水都舍不得喝，可还是这么穷。你喊他还要怎么努力？至于什么做生意、攒钱投资，这种蠢话就更不用提了，一家人生存都紧巴巴，他从哪里省出钱搞投资？
是拿孩子的学费投资，还是拿一家人的口粮投资？
6
老吴到底还是搞了投资，他把所有的心血和精力，全投资在孩子身上。
2008年，大妮考上重点大学的消息传来，老吴正在货车上，搬运一箱箱的啤酒。
他那瞬间的眼泪滂沱而下，几十年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流过的血，尽数化成眼泪，一串一串地掉落在啤酒箱上……
几年后，小妮也考上了重点大学，分数比姐姐还高。
这下不得了了，老吴简直走路都要打横了。他逢人就吹牛：“我两个女儿读书，没叫我操过一点心……”
怎么没操心呢，两个妮儿不服，她们可忘不了，父亲是怎么耳提面命，是怎么谆谆教诲。
直到如今，大妮依旧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每晚下了工，就要教她背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那时的父亲一定很累吧，白天劳作了一整天，晚上还是驮着她，让她骑在肩膀上，一边带她去公园玩，一边教她背画册上的内容：“巍巍中华，锦绣河山……”
即便家里条件很紧巴，妮儿们没有成为留守儿童，没有挨过打，更没有挨过饿。
父亲的所有严厉和训斥，不过都是为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分数。
妮儿从前不懂父亲的严厉，如今总算懂了。
她终于不用重复父辈们的命运，向阳巷里走出来的妮儿，坐在了明晃晃的办公室里。
夏有空调，冬有暖气，她不用再用血、用汗、用命，去换取微薄的一点生存空间……
从前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五十几岁的老吴，早两年退休了。
女儿给他存了一笔足够养老的钱，房子也买了，还有他羡慕过的金戒指和金表，通通都买了……
妮儿如今时常听人说，穷人不该生孩子。
她每次都想大声反驳：不，不是穷人不该生孩子，是不能全心全意爱孩子的人，才不该生孩子！
她没有穿过什么好衣服，没有吃过什么进口零食，整个童年的玩具，就是一面破皮的拨浪鼓，和一只生了锈的青蛙。
可是她始终确信，自己是足够被爱的。
那些骑在父亲肩膀上，拥在母亲怀里的漫长岁月，给过她许多单纯的快乐和满足。
她记得凌晨两点的工地灯火通明，爸爸妈妈在干活，她站在一旁草丛边等待。
她困得要命，四周全是蚊子，咬得她全身红痒，可是一会儿爸妈干完了活，就会过来抱抱她，带她去买一包杨梅干。
她还记得班上要订牛奶、订资料，爸妈总是第一个报名，第一个交钱，他们害怕，交钱晚了，妮儿在学校要被瞧不起。
她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张床铺，她尿湿了裤子，妈妈就轻轻帮她挪个窝，让她睡在干燥的地方，爸爸睡她尿过的地方……
她是来自向阳巷的，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女孩，可是她拥有这世界上，最壮阔最豪迈的父爱母爱。
老吴啊老吴，一个不爱吃豆豉，不爱吃红薯的男人。
他霸蛮、不讲理，有点一根筋，还有点傻憨憨，可他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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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甘北（ID：ganbei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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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再生个男孩，未必真就要俩姑娘？”
“可惜了……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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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这个家庭，再没有生男孩的可能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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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毛病多得很。第一条，就是霸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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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嫌豆豉臭，这还好理解。但是红薯他也不喜欢，这就相当怪异了，毕竟在大部分人看来，红薯这种食物，是相当美味的。
老吴自己对此的解释是：小时候家里太穷了，吃多了，多怕了……老吴一闻到那阵味，心里就发毛。
这就要追溯到老吴的童年。
老吴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早在他六岁那年，父亲就因为那场浩劫去世了。
母亲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还顶着一个“地主婆”的头衔，生活有多艰难，自然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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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四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因为常年挨饿，人人双腿浮肿，连路都走不动。
在这样家庭长大的老吴，吃过世上最毒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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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搬来向阳巷，日子已经算舒坦了。
老吴有房子住，有饱饭吃，闲暇时还能搞一瓶二锅头，跟工友们吹点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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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知道他是真晓得还是瞎掰的。
只是几十年后，当大妮真的在新闻上，看到了3D打印技术和移动房子的概念，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当年父亲吹过的牛……
3
没有男孩的老吴，并不是什么女儿奴。
相反，他对女儿非常严格，直到今天，孩子们想起当年挨的骂，还会隐隐地恐惧。
那时还不兴幼儿园，孩子们的童年都是在嬉戏打闹中度过的。但老吴的女儿们特别可怜，从可以握得动笔开始，她们就被父母强迫着，学习一个个生僻的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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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检查功课时，总是一脸的严峻，两条原本就 浓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把当年刚过五岁的大妮，吓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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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又分明记得，有过那么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将她托起，放到了床上……
她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直到很多年后，大妮自己做了母亲，有一回，孩子犯了很大的错，她怒不可遏地把他训哭了，孩子哭着哭着，竟一头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大妮看着熟睡的孩子，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愧疚：怎么，自己怎么能那么严格？
她抱起那个小肉球，轻轻把他放到了床上，生怕把他吵醒了……
直到那一刻，大妮才终于确定，那不是幻觉。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她那个严厉的父亲，一定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他一定知道，那六页的生字，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沉重的任务。 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向阳巷里的女孩，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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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对父母，都一定为孩子规划过前程。
向阳巷的女孩，多半的前程是相似的。初中毕业、进厂打工、嫁人。
老吴比较敢想，他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想法——供女儿念大学。
所以说，老吴这个人很怪。
他在99%的事儿上都很迷糊：
一年最少丢三串钥匙、五次零钱，丢到后来，妻子都不让他带钱出门了。
他还有点“宝器”，明明没把握的事，张口就答应人家了，回来自己懊恼得要命。
固执到有点气人，一件事哪怕错到了天边，只要他认定了，别人怎么劝都不回头……
可是他在另外1%的事儿上，又时常展现出惊人的智慧。
大妮小时候捡过一回金链子，皮筋那么粗，沉甸甸的一条，凭着老吴做苦力，至少要好几个月。
谁都劝老吴不要声张，找个金店典当算了，可是老吴不肯，他非带着大妮找到了主人。
他做装修工的时候，时常有工友偷拆主人家电器里面的铜去卖，老吴从来不干这事，他很会算账：“几块铜顶多卖几十块，人家买个电器花了上千块……”他的算术向来不错，不管是为自己算，还是为别人算。
而他做过最智慧的事，当然是给两个妮儿读书。
这在向阳巷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年的人们，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还远不如现在。
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早早毕业出去打工赚钱，才是人间正道。更何况还是女儿呢，随便拉扯大，找个人嫁了不就行了么？
老吴在这事上很有远见。莫说吃糠咽菜，就是脱三层皮，都要供女儿出来。
因为他亲眼见过向阳巷女孩们的命运。
打工嫁人还算好的，更有甚者，受了诱拐或者因为缺钱，走上了暗娼的道路……
老吴打死都不让孩子走这种路。
“我们家是书香世家，你爷爷原先是教书匠，文采闻名好几里……”老吴总是这样教育大妮二妮。
你瞧，“小地主”落魄了，还是很有“小地主”做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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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狠狠吃过一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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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的电视台装修，老吴接了长活，天天往楼上运瓷砖。
那时的楼房没有装电梯，靠的都是一双腿。老吴形容说：“走得眼睛花，腿打摆子，汗一滴一滴砸在楼梯上，手脚全是酸的……”
电视台落成那天，老吴还特地带女儿去看了，一面巨大的电视墙，大大小小镶嵌了几十台电视，所有画面都在播放《碧血剑》，妮儿看得津津有味，她听见父亲骄傲地说：“这栋楼的瓷砖，有一半都是我搬上去的……”
后来他又去收过一段时间废品，开一台动力和刹车都不是很好的三轮摩托车。
车子一遇到陡坡就上不去，必须一人来开，一人去推。这天刚好是台风天，老吴载着一车废铁，准备赶紧卖了回家，不料路上遇到了一个陡坡，车子怎么都开不上。
老吴让妻子呆在车子，自己下车去推。
可能是地面打滑，车子非但不往前，竟还开始往后退。妻子在车里猛喊老吴撒手，老吴就是不肯撒手，一路被车子带下了坡，狠狠地摔在一旁的沟里…… 妻子抱怨老吴：“你是要钱不要命了？”
老吴心里委屈：“我当然要命，可是我舍不得这一车货……”
老吴的左手大拇指是残疾的，卸钢筋被生生砸断再接回去的，如今肉是长好了，却再也使不上劲，连拿筷子都弯曲不了，握力比旁人差了一截。
妮儿还记得那年爸爸愁苦的脸。
夜里疼得睡不着，老吴就一趟一趟地在屋里走，往两个女儿身边坐一坐，似乎肉体和心灵上的苦痛就减轻了不少。
手上的伤反反复复发炎，老吴愁得吃不下饭，他倒不怎么担心那只手，反正迟早会愈合。他心里盘算的是：这么一来，还要多久才能开工啊！
妮儿亲眼目睹过父母的苦和痛，所以很多年后，当她在一些新闻上，看到有人指责向阳巷的人们：“穷肯定是有穷的原因的……”，她总是要狠狠地骂上一句：“傻逼！”
穷需要什么原因呢？
老吴读过书，很刻苦，连一瓶一块钱的水都舍不得喝，可还是这么穷。你喊他还要怎么努力？至于什么做生意、攒钱投资，这种蠢话就更不用提了，一家人生存都紧巴巴，他从哪里省出钱搞投资？
是拿孩子的学费投资，还是拿一家人的口粮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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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到底还是搞了投资，他把所有的心血和精力，全投资在孩子身上。
2008年，大妮考上重点大学的消息传来，老吴正在货车上，搬运一箱箱的啤酒。
他那瞬间的眼泪滂沱而下，几十年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流过的血，尽数化成眼泪，一串一串地掉落在啤酒箱上……
几年后，小妮也考上了重点大学，分数比姐姐还高。
这下不得了了，老吴简直走路都要打横了。他逢人就吹牛：“我两个女儿读书，没叫我操过一点心……”
怎么没操心呢，两个妮儿不服，她们可忘不了，父亲是怎么耳提面命，是怎么谆谆教诲。
直到如今，大妮依旧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每晚下了工，就要教她背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那时的父亲一定很累吧，白天劳作了一整天，晚上还是驮着她，让她骑在肩膀上，一边带她去公园玩，一边教她背画册上的内容：“巍巍中华，锦绣河山……”
即便家里条件很紧巴，妮儿们没有成为留守儿童，没有挨过打，更没有挨过饿。
父亲的所有严厉和训斥，不过都是为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分数。
妮儿从前不懂父亲的严厉，如今总算懂了。
她终于不用重复父辈们的命运，向阳巷里走出来的妮儿，坐在了明晃晃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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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五十几岁的老吴，早两年退休了。
女儿给他存了一笔足够养老的钱，房子也买了，还有他羡慕过的金戒指和金表，通通都买了……
妮儿如今时常听人说，穷人不该生孩子。
她每次都想大声反驳：不，不是穷人不该生孩子，是不能全心全意爱孩子的人，才不该生孩子！
她没有穿过什么好衣服，没有吃过什么进口零食，整个童年的玩具，就是一面破皮的拨浪鼓，和一只生了锈的青蛙。
可是她始终确信，自己是足够被爱的。
那些骑在父亲肩膀上，拥在母亲怀里的漫长岁月，给过她许多单纯的快乐和满足。
她记得凌晨两点的工地灯火通明，爸爸妈妈在干活，她站在一旁草丛边等待。
她困得要命，四周全是蚊子，咬得她全身红痒，可是一会儿爸妈干完了活，就会过来抱抱她，带她去买一包杨梅干。
她还记得班上要订牛奶、订资料，爸妈总是第一个报名，第一个交钱，他们害怕，交钱晚了，妮儿在学校要被瞧不起。
她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张床铺，她尿湿了裤子，妈妈就轻轻帮她挪个窝，让她睡在干燥的地方，爸爸睡她尿过的地方……
她是来自向阳巷的，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女孩，可是她拥有这世界上，最壮阔最豪迈的父爱母爱。
老吴啊老吴，一个不爱吃豆豉，不爱吃红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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