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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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山中尽落花。草木向上，大风横扫，很有寒意。裹紧衣服。

落红片片，点点如撕碎的团锦。落白铺地，盖在新草上，似是一场桃花雪，对阵山中花事。

唏嘘中，有友踏阶而上，到我小屋跟前了。

他问我答，同对着刚醒的青山。

问：我一字没有放过地看你的文字，你从立冬开始已经日夜寻春，你乱了季节。

答：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我从来不承认冬是铁板一块的统治，执意要在冬里寻找出一些非冬的东西。如果有生命的埋伏和探头，我就坚决地认为那是春，是春的前哨或早定。寻春是幸福和焦灼，每有惊喜上眉梢，总有收获冲决大冷。这春当然是多在草的根茎或者树的芽孢，总有暗示和储备。有春在人就振奋，少年勇气和情怀都不随风雪减少半分。

问：你几乎整个冬春都是这样的寻找，这两个季节里你是真正的孩子。你生小在山乡，何曾陌生远离了家山长河一日？不离却情深入骨，让人感觉你就想捧起那土吃下去，趴到那水边牛饮去。步步青山，字字故里，感觉你是进去出不来了，一生都是这样的印记了吗？

答：我也不知。我刻意告诉我别浸入太深，却在提醒中更加沦陷。骂赞由人，入心由我。不说其它，单是寻春的长途，便给我大而长久的激动和喜悦，我如追求童话的小童，发现所有的童话都有现实的对应，在草拱出小芽的第一刻，在雪落麦苗的第一片。我有写童话的挚友，我怀疑我是不是他笔下的主人公，来践行小天使到人间的使命，来和自然撞怀。这当口，自然也欢喜和冲动了。寻找里的惊奇，远大于书屋里的想象，那是不经此行不会有的创造。这两个季节的追寻，丰富和回报了我。城里河边到家山沟谷，春天的孕育和分娩，成长和崛起，我能确定最准的位置和时刻。我甚至做了地理的分界，把那几百里分成一百八十份，这几乎是春的每一天的所处所经了。这样，第二年，我便不用再茫然，我来对应便是。春的步次我已做划分，也好像我布置了春天。

问：哈哈哈，好个幼稚之人，难不成你真是重回儿童？如果你能布置，春还是春吗？它会按你的安排行走吗？它为何要执行了你的命令去？你该知道，春无章法，它最随意，它万年以来哪年重走上年路？大处有方向，小处有无穷的变化，布新和否定。它无框架无定路，看着年年一样，其实年年不一样。粗看处处无差异，细看处处都差异。我理解你爱的深切，你是真正的童话中人吗？

答：我原先不是这样的，这也不过是三年来的深入。我是认识了谁后的变异，还是年龄的渐长反而激活了童心？是远处江南或西北的文字之爱的感召，还是久埋心底的本性激活？总有心得新得，总有收益收获，从来没有失望，绝对不会空手而归。平凡之地，贫瘠之野，丰厚的回馈总让人想落泪，想死了一定托体于它去。爱得想死在那里，是否爱的极致呢？

问：你是根脉深系，别人劝不得的，也无须劝。只是你追寻的尽头呢？漫长的追求里只得星点，只有感觉，春花满眼青草满坡春站稳，春是否就走到头了呢？就比如这满山花飞如雪飞，深情远比叶辞树。这是春的葬礼啊，白花总比红花多。落红成泥，尽随流水，这是古人的长叹，你又怎会没有失落的心思？

答：我还真没有。花落了，枝头叶是更大，也更绿了，绿荫布满，便是春的接续。春是乡间小女，她现在长大成年，成村姑大姐，夏接了前进去。只是成人总没有小孩的可爱，后者总能吸引更多的关注去。你把目光移开了，你却说是春消失了，无情到绝情。

问：哈哈，我只看地下，没看枝头。照你的说法，秋也无需悲凉，它是腾空准备去，给你胸怀来。删减里大开阔，心眼无穷远。冬春你熟悉它们的每一根发丝，它们新生创造，无中生有。怎样的时节都是好光景，只是你的文字里怎么有那么深的孤独呢？

答：我不知道孤独是我的追求还是无奈。我厌倦人声，想扔远了它去。这深山小屋的暂时回归，我心又何能真正放空？还没有老到归回林泉，也不必要刻意寻找桃源。我这是极短的逃离，就比如放风的囚徒，他看见头顶的雁阵想惊喜地跳起，想摸那头雁的脖子去。待真要忘形去逐，必会遭管教的呵斥，他也马上想到自己长长的刑期，岂不要低下高昂的头去？我知道我还绑在世俗的战车，我还要面对我最不想的面对去，短时间里不可能有真正的逃脱。也许恰恰是这身不由己的江湖，催深和加重了我的回望意识，我想俯身探寻自然的美好纯净了。

问：很有道理。你独行无语，不顾左右，实在是不合时代和人情。你深情到看似无情，默默里心中波澜无穷，你只是不想应了那无用的狂欢和吹捧，你知道那喧闹过后是更大的枯寂，索性就抵制喧闹了。但孤学少友，你又不重读书，你的学业谈何精进？你的探寻是生活，是另外意义上的读书。但你走羊肠，人走通衢，你的声音会有几人听到和知道？

答：我为何要让谁知道和听到？荒原长啸，有时也不过是给自己的壮胆，如能遇到也打此经过的行者，就算是给他助阵了。这样的时刻几乎没有。孤独如狼，寂寞如蛇，这在人可能是极苦的折磨，但置身者若成习惯，也许能驯化了狼去，热血了蛇去，让它们也不是阻碍，一起长途应命去。我这些年最应该深深感激的，就是长夜孤独和空山寂寞了。

友伸出手，我俩相握。

我们一起转山去，转这百里大卷。瞬间之变，我熟悉不过的大山猛地多绿，苍茫一夜转青春。有的草是新陈代谢，有的草是返老还童。远望大山无落花，如壮士提笔着墨，点了天下春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