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掘墓人 风清扬 原创
我能深入于未来，尽一切劫为一念，
三世所有一切劫，为一念际我皆入。
我于一念见三世，所有一切人师子，
亦常入佛境界中，如幻解脱及威力。
——《华严经》
这里是我梦开始的地方，也该是我梦结束的地方。我生于此，亦将死于此地。而我由出生到死亡的这条漫漫人生路，不过是一个回归自我的过程。
1
人的一生，从幼年到老年，总有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像一块烙铁深深地将那烙印留在他的心魂深处，在夜深人静的梦乡里，当那段记忆被月亮放在纸船里从遥远的水乡里缓缓飘荡到面前时，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仿佛再次经历一般。这时，你会沉默不语，你会低头冥想，你甚至会无缘无故热泪盈眶。只是，只有在梦乡里，你离这个地方才如此接近，只有在梦乡里，那个地方依旧还是当年模样，未曾被岁月改变过。
对于我来说，故乡的苹果园便是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独自回到宿舍。夜晚的城市依旧繁华，而这繁华与我无关。那些醉生梦死者，那些不甘寂寞的人，挣扎着出来，凑到一起，参与到狂欢之中。无止尽的夜与星星同在，而城市的繁华不过如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天亮以后便消散了。
回到宿舍后，我身心疲惫，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舍友们照旧守候在电脑旁，手机的冷光屏前，噼里啪啦敲击着键盘，吼着骂着进行着一场场厮杀。无意义的生死循环，徒劳的竞争，只为了赢得一场游戏的胜利。每个人都过得差不多，网络炸弹被铺天盖投掷而来，大脑吸饱了最后一滴罂粟花的汁液。他们没有了思考，娱乐至死，或是苟且着。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路面上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传入耳朵里。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光投射到我的脸上。夏夜温热的风拂过我的脸颊。我两手交叉枕于脑后，凝神望着窗外，不知不觉眼神迷离，意识进入朦胧状态。
这时，一只尾部闪着绿光的萤火虫从窗外飞了过来，它的体型巨大，像一架小型直升飞机，尾部闪着幽幽的绿光。而我在它的面前变得像一只蚂蚁那么小。它慢慢收起振动的翅膀停落在我面前。
“走吧。”它说着，伸出细长的前脚捋了捋额前的触须。
“走，去哪里？”我用手摸了摸脑门疑惑地问它。
“去你想要去的地方。”它淡淡地说道。
“我想去的地方？”
“对，你想去的地方。”
“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去的地方在哪里。”我苦笑一声说道。
“额……你在城市里迷失得太久了，所以遗忘了。别问那么多，上来就是了，我带你去。”它平静地地对我说道，语气像一位睿智的老人。
“好吧！”我思索片刻答应道。
它把头低下，长长的触须紧贴地面，我走了过去，两手抓住触须，然后它又抬起头来，我便顺着触须滑落到了它的后背上。
“抓好我的脖子，我要启动飞行模式啦！”它提醒道。
“嗯。”我骑在它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它的脖颈。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问道。
“就叫我小萤吧！”它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
“哦，小萤，挺有意思的。”我笑着说道。
然后它开始振动翅膀，频率越来越快，渐渐地它的身体开始飞离地面。它带着我飞出了房间。
2
皎洁的月光下，我骑在小萤的背上悠悠地飞着。夏夜的微风拂过我的耳边，带来丝丝的凉意，风里弥漫着一股槐花的清香。小萤背部黑色漆黑的甲片在月光的映射下泛着光泽，宛如古时出征将士身上披着的铠甲。
此时此刻，整个城市处于我们的下面遥不可及的地方，整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就像儿童手里的玩具模型，小小的发光的城市，而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就像一只只尾部发光的小甲虫躁动不安的。至于那些身处于这个小小的铁盒子里的朝夕奔忙的居民也变得如蚂蚁般微不足道了。
穿越城市的上空，田野和村庄呈现在我们的下面。空气中槐花的芬芳愈加浓烈。温热的风吹来，弥漫着小麦的清香。故乡近在眼前，这是所有游子的梦。
小萤开始下降，大地离我们越来越近。最终，我们到了地面，小萤收起了翅膀。
“到了，可以下来了。”小萤亲切地提醒我。
我从他的背上爬了下来。站在地面，望了望四周。
“好熟悉的地方！”我失声叫了起来。
“是的，这里是苹果园，你出生时所在的地方。”小萤笑着对我说道。
“啊，苹果园，已经二十五年没见了。时间过得好快。”我禁不住感叹道。
“好啦，你四处看看，我去别的地方了。”小萤说完，振动起翅膀，飞向远方，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我独自一个人向前走去，时而停下来看看周围。苹果树早已枯死，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也无法再结出脆甜可口的苹果了。往事随风而逝，记忆如同潮水般从时光的海洋深处汹涌而来。我一边回忆着，一边独自伤感着。
“无法再回到过去了，一切都变了，就像长大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纯真少年。”我自顾自地感慨着。
3
“丁丁当当……”一阵清脆的敲击石头的声音从前面不远处传了过来。
我顺着缓步声音走了过去，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下，一位白发苍苍身子瘦弱的老人正跪坐在一块石板前拿着石锤敲敲打打。并不时地用手拂去石板表面的细碎的石渣。
我怀着好奇心，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老人家，您在干嘛呢？”我疑惑地询问他。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看得出来他已步入迟暮之年。唯独那双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光亮。
“唉，人老了，快要入土了，这不，提前为自己挖好墓，这不，坑已经挖好了，只剩下刻墓志铭了。”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挖好的一个大坑。淡淡地向我解释道，一脸平静，语气中也并未透露出任何悲伤的意味。
他说完后，又继续回过头去，专注地举起锤子在石板上敲敲打打。
我瞥了一眼那个大坑，黑乎乎的，里面似乎潜伏着一只怪物，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无情地吞噬。
“为自己挖坟？真是想不到。”我一脸惊愕地说道。
“是啊，人啊，求长寿还来不及呢，谁会想到为自己挖坟呢？可是早死晚死，到头来总归要死，任你怎么逃避都没有用，到头来腿一伸，眼一闭，一命呜呼了，岂不可怜？不如趁还有口气在，不如索性为自己选好安息之地，大限一到，只需往里一躺，也省了许多气力，岂不省事？”老人说完，放下了手中的锤子，墓志铭已经刻好。
“这样说来，能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也是一种明智之举。”我说。
“是的。”他点了点头。然后面对着我坐下来。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后，叼在嘴里抽了起来。浓白的烟圈缓缓上升飘散开来。
“年轻人，我老了。咳咳”他干咳了几声，接着说道:“我这一辈子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至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更不用说了。我现在年过半百，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过去所走过的路，一半苦涩，一半忧愁。我不为此而感到哀伤或心生悔恨。我唯一觉得愧对自己的是，我从未反省过自己的过往，亦从未与自己的心灵交谈过。少年时忙着求学，青年时忙着工作，后来遇到了中意的女人，便忙着谈恋爱，结婚，然后组建家庭。后来呢，又有了孩子，我开始有了奋斗的理由。每天日夜劳作，不辞劳苦。只为了能让妻子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可是谁知道，这一忙碌就是整整二十年。等我意识到自己时，已经到了天命之年，我的头上不知何时长满了花白的头发，脸上爬满了皱纹，体弱多病。岁月啊，竟是如此残忍，从不给人再次重来的机会。人不能走得太快了，因为灵魂赶不上。”老人说完，又抽了一口烟，白色的烟圈从口里缓缓地飘了出来。
“是的。”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有位哲人说过，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可是有多少人明白这一点呢？几乎所有人都把物质看得与生命一样重要，耗尽毕生精力追逐着财富，却很少关注自己的内心的渴求。一生奔忙劳碌，拼命打捞水中的月亮，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获？”
“有一天，你会明白，其实你日夜所追求的并不是你内心真正想要的；有一天，你会不再计较个人得失，你开始更多地关心那些柔弱的人，你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你开始关注社会问题，以便奉献自己的仅有的生命价值。你终将明白，生活表面的浮华不过如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样转眼便会被风吹破。你开始收敛起向外驰逐的内心并懂得回光返照，享受孤独，并渴望获得心灵的宁静。有一天，你终将明白，人活着，并不是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并不只是为了工作与享受富足的生活，而是求得心灵的宁静与灵魂的解脱。有一天，你认识到了自我，并开始懂得忏悔过错。只是，有多少人最终迎来了这一天，有多人直到临终还不肯回头，又有多少人怀着遗憾空过一生？年少不知人生愁苦，总以为时光不老，徒然游戏人生。可是突然间发觉自己老了，只留下满腔悲愤。唉～”老人说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说，“也许，能够回头，还不算晚。”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过完今天，余日无多了。我已是风烛残年，我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年轻人，好自为之吧。”他说完，将手中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扔到地上，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拿着石锤，颤颤巍巍地转身离去。
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苍老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如同消失在死神的怀抱里。我感到心中一阵悲戚。
4
我回过头来，走到那墓碑旁边，蹲了下来，借着明亮的月光看着上面刻的碑文。
“王生之墓。王生……这不正是我的名字吗？”我心中一阵惊愕，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再往下细看，只见那上面的碑文刻着“穷苦一生，耗尽毕生精力求名求利。到头来，总归万里浮云。风烛残年，回光返照时，方识得自己姓甚名谁。”
我读完碑文，抱头痛哭流涕。是啊，我该忏悔了。
正在这是，身后又传来了迟缓的脚步声。
我疑心老人定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又回来取。于是便站起来转身泪眼看着身后。
从黑暗里走出来了另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是个德国人。他神色忧伤地来到我的面前。
他伸出一只苍老的手，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一团巨大的火球。
“我把太阳交给你，请你帮我归还给白昼。”他这么说道，然后将它交给我。
我伸手接了过来，然后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我这一生犯了不少错，未能回头。我杀死了自己意念中的上帝，我企图征服太阳，我想成为超人，却不曾料到即便是超人也无法躲避死亡之吻。人类不应该狂妄自大，否则下场该和我一样，在疯狂中结束生命。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而这颗尘埃的名字叫尼采。我感到很遗憾，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举起那真理的火把，去钻研那成为无上智者的佛法。可惜，没有什么是能重新来过的，算了吧，算了吧！”他长叹一声，转身遁入黑暗里。
我抱着手中的太阳，回过头来，跳到那个坑里，躺了下去，然后闭上眼睛。
太阳的光与热将我的肉体点燃。我的头发变成花草树木，血液漫溢出来，奔流成滔滔大河，骨头与皮肉化成大地高山。气息呼出来变成了风，体温化成一团火。地水火风，没有哪样属于我，地水火风，没有哪样不是我。
5
一阵夜风吹来，惊醒了我。
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的声音还在继续，室友还在深夜里鏖战不休。
“有多少人游戏人生，有多少人醉生梦死？有多少人睡着，又有多少人醒着。大千世界，蜉蝣若干，生生死死，尸体落满荒野大泽。无常伸出变幻莫测的巨手操控着这一切生命，将巨网覆盖在大地上空，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一切尘埃扫除干净。唯有几个不肯安分的人，在砀谷里追着太阳奔跑不息。至于那几个人是谁，是你，是他，还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