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邪榜》的主题，张爱玲三行话说清楚了 | 五问《少帅》
地点：北大百年讲堂多功能厅
宋以朗（张爱玲文学遗产执行人）
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张爱玲文学研究专家）
止庵（作家、简体版张爱玲全集、外集主编）
今年是张爱玲逝世20周年，让大家进一步评估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举足轻重的作家，昨天我们探讨《小团圆》应该有的价值，《少帅》是用英文写作的小说，这个作品发生在军阀混战的北京，张爱玲为了写好这个故事，搜集、考证资料，前后花费很长时间，她说"三年来我的一切行动都以这小说为中心"，足见她的重视程度。
“（张爱玲《少帅》）讲到少帅跟老帅之间曾经有过一次很大的冲突，"矛头并不完全指向他父亲？罪行之大立即使她眩晕。造反的皇太子是什么下场？关押，赐死--面朝帝宫叩首谢恩，喝下毒酒自尽。无论他做了什么，那也表明他是男子汉，不仅是某人的儿子"。最近放过什么电视剧里边主要的情节？我看到这里好像穿越了，电视剧《琅邪榜》主题，张爱玲三行话说清楚了，太厉害。但是张爱玲不知道发生后面有《琅邪榜》，造反的黄太子不是写王太子吗？”——陈子善
宋以朗：因为是《少帅》根据张学良的故事，我觉得一定会有可能对张爱玲历史实事有疑问，所以这本书里边副本也有一章有关张爱玲历史史事怎么来的？
主持人：首先我们想问一下宋先生，我们知道《少帅》没有写完、故事也没有讲完，对于未完成的稿件有什么价值很多人有疑问，出版有什么意义？当时为什么出版这样的小说？
宋以朗：《少帅》是张爱玲60年代在美国写的一篇英文小说，当时是没有出版的，她跟朋友提过，确实没有人看过。外边人应该都没有看过《少帅》英文版，张爱玲是1995年在美国去世，去世之后她的遗物寄到香港给我爸爸妈妈，《少帅》是其中一个英文打字稿。当时我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样去处理它。结果是1997年当时我妈妈将张爱玲一部分有关英文的书信跟打字稿捐给美国南加州大学图书馆，其中就有《少帅》英文稿。当时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因为我没有关心过，在美国我没有关心张爱玲遗物处理。是我妈妈做决定，是我姐姐跟南加州大学联络的。就是说这篇文章在1997年已经放在南加州大学图书馆，理论上我妈妈意思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当年这篇文章没有出版？可是张爱玲写了这一篇小说，可能不出版，也可以让大家去做研究，我相信陈老师当年去南加州大学可能也见过这个稿子。
其实从1997年到2010年，英文稿放在南加州大学，其实没有其他研究者做过任何工作。到了2007年我开始处理张爱玲文学遗产的时候，有关这篇《少帅》外面所知，比如传记里边只不过说她60年代写过一篇《少帅》，里边可能有关张学良的故事，可是没有任何解释。为什么当年没有出版、她究竟写了什么都完全没有资料，有的当我看见可能是错的。
到了两年前我开始考虑《少帅》怎么样？我觉得非常简单的办法，就比如说在南加州大学在他们图书馆网站放出他们英文版，可是有问题，当年稿子是用英文写的，有兴趣的人应该差不多都是中国人，可能看英文不是那么容易。其实要出版这个东西是需要中文译本。变成我最后决定出版英文版跟中文版，也就是今天的《少帅》。同时我也有一些其他通常出版，通常问题最好事前处理。比如说我一路做下去一路在学，比如说一开始我觉得张爱玲身前没有出版的作品，如果我可以应该做一些解释。比如2007年李安拍了《色，戒》电影，其实后边有创作故事，我知道那个故事没有说出来，结果外边有不良的效果。所以2009年我出版《小团圆》，我是知道可能会有这种事。前面我说出《小团圆》历史，什么时候写的、为什么当年没有出版？这些东西应该事前解释。
所以《少帅》书里边也有一篇这样的东西，说为什么张爱玲当年写出这样一个小说，跟为什么当年没有出版？那是一部分，另外因为是《少帅》根据张学良的故事，我觉得一定会有可能对张爱玲历史实事有疑问，所以这本书里边副本也有一章有关张爱玲历史史事怎么来的？有没有可信性？最后在《小团圆》出版以后，我以为事前工作做的很好，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可能有人看不懂这本书。当年不觉得需要提供文学的看法，结果外边有点乱。所以这本《少帅》副本里边，也有一章是我的朋友冯老师自己的文学看法，这些就是今天我们看见的《少帅》跟副本的来由。
二、《少帅》是张爱玲文学题材视野上一次突破呢？ 陈子善：写这样历史焦点人物，对她是很大的挑战。我确实没有想过她会写这样的题材。这个当然可以讨论，为什么她对这样题材感兴趣？通过这样书写想表达什么？
陈子善：刚才宋先生已经提到，《少帅》这本，实际上是英文手稿，张爱玲去世之后从美国到了香港，又从香港回到美国过程。确实是我2001年到美国去洛杉矶，当时去洛杉矶主要的原因是看一看张爱玲最后居住的地方，想亲身了解一下。美国张爱玲研究者高全之先生正好住在洛杉矶，是他带我去看张爱玲故居的，当时还是比较戏剧性场景，是不能进去的。因为我们没有理由进去，你这个房子已经有新的房客，你们俩人算什么？原房客研究者身份有点奇怪，你报不出来名字，你要找居住这个楼哪个人，怎么随便闯入？没有办法进去，正好里边房客也是大学生，正好他出门，我们就跟他说，我们如何如何。他觉得你们不像歹徒，就同意把我们放进去，是这样很奇特的经历。
这个之后我就回到，因为我在洛杉矶住在南加州大学张教授家里，第二天一早离开洛杉矶，张教授突然跟我说，南加州大学有一个图书馆，有一些张爱玲资料你知道吗？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开过一个展览你们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有兴趣，就决定当天下午就去南加州大学。他马上联系管这个展览的一位女士，她搬出几个大箱，里边都是张爱玲小说，有的是英文版、还有其他简报之类。我首先注意到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有这样手稿，我说能不能复印？那位女士说我们研究一下，过一会儿说可以让你复印，当然不是我拿出去复印，她帮我复印。这时候看到《少帅》，如果我当时再提出来不合适，因为她已经帮我复印马上下班，我就匆匆翻了一下，我觉得量还不少。
《同学少年都不贱》在内地出版的时候，我文章中写到这个事情。后来宋先生逐步安排进行，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把这个小说英文版跟中译版同时呈现读者面前，让大家阅读、分析、讨论，不仅张爱玲留下一个作品。不管我们怎么来写完没写完，没有写完怎么分析？可以有不同的意见。刚才你提的问题，这是很有趣的问题。外界一直有这样的看法，认为张爱玲写作题材很狭窄，就是身边事情、男女情感的纠葛。从表面上似乎确实这样，当然我不赞成这样的观点，我们如果仔细读她早期作品、中期作品也好，实际有很多题材拓展。比如同样写战争，写战争给普通人的伤害。她不是按照我们传统、或者一般理解写法，她有她自己特殊处理的方式，只不过我们对这种方式很陌生或者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不等于她处理。回到《少帅》是以张学良为原形，写军阀第二代，我们现在说是军二代，他自己成为一方大员。这样的情感事情，这个小说里边也有情感，但是增加部分确实以前没有处理过，仔细想想历史题材她也是处理过。更早她在中学生时代写过一篇作文《霸王别姬》这是写更早项羽，我们历史上悲剧人物，这个人物《霸王别姬》这是她处理过，当然她很年轻。《少帅》如果继续往下写也是一个悲剧，这点也没有太大区别。
如果张学良往下写写到西安事变，西安事变他被囚禁，也是悲剧。从这点也不是她从来没有处理过其他题材。但是写这样历史焦点人物，对她是很大的挑战。我确实没有想过她会写这样的题材。这个当然可以讨论，为什么她对这样题材感兴趣？通过这样书写想表达什么？也许可能她自己没有完全想的很清楚，我这样说好像难以理解。因为一个作家要写一个作品，否则你无法解释，很多作家写小说过程中不断改变、有所变动。包括托尔斯泰写作品也有跟原来设想是天壤之别的。所以写这样的题材对张爱玲来讲是一种突破，暂且不说好还是不好，是一种突破，这种突破怎么看待？是我们更多的讨论。
止庵：题材这个词有时候比较宽泛，危险的词。题材有点像中国人、外国人属于大的分类，这种分类使我们把微细东西，或者作者特有的东西丧失。比如她早期有一个作品是《桂花蒸阿小悲秋》，写保姆故事，这是城市居民跟无产阶级的故事，而且也有点蜗居意思。如果这样的分类张爱玲有一类小说关于无产阶级，其实没有意义。其实她对阿小情感的关注，跟她写其他身份人还是有一致。我是觉得题材问题，这个题材更多用于否定一个说法，她没有写过这种。比如她写过《秧歌》、《赤地之恋》都涉及农民、涉及官员，我只能说她没有不写这些东西。首先我觉得这个题材不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
但是我觉得《少帅》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当然刚才陈老师提的《霸王别姬》，《少帅》是另一部《霸王别姬》或者霸王不别姬。我比较感兴趣，张爱玲写了很多爱情故事，从《沉香屑第一香炉》，尤其《沉香屑第二香炉》，到《金锁记》都是爱情故事，张爱玲如果纵观她一生创作，爱情应该是她特别关注，没有写爱情只有极少几篇，比如《等》，绝大部分都是写爱情故事。有一些也是隐隐约约爱情故事，比如《五四遗事》。
我觉得《少帅》作为张爱玲笔下爱情故事，它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我关注的。她写的张爱玲以前女主人公、女主角比较偏向成年，也有少年，比如《连环套》一开始，但是这里边赵四小姐跟哪些人不太一样，她本身的背景、她所爱恋的对象，而她跟特殊爱恋的对象之间关系，又不是妻、又不是妾外宅的关系，小女孩在这种关系里边独特心理的变化，她把握什么、没有把握什么、丧失什么？这样一种人物和关系，以我所知可能有遗漏，好像张爱玲以前没有很多写过。可以说赵四小姐是张爱玲笔下若干女性人物中间是新的人物，这点可能是当年特别引起张爱玲有兴趣写这个小说的原因。
因为这是从小的方面来说，从大的方面来说，张爱玲始终对于历史大变化里边的人物，和大变化下人物命运，始终对这点很关心。也就是她在少帅人物身上看到那个时代变化的缩影，现在只是完成一部分，假如她都完成之后，可能我觉得这个人物在历史变化中，他作为一个主角或者重要角色，他所起的作用可能也是吸引张爱玲的地方。这么两个事情恰恰是在一对人身上体现出来，这大概是张爱玲在当时若干可以写的题材里边，我看宋先生出过一本书《张爱玲私语录》，张爱玲有很多计划，最终写《少帅》可能因为这个人物和人物关系给她很大的吸引。
而张爱玲写《少帅》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她真正写是1963年左右，而这个故事是在1920年代，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当时有人写可能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可能是当时名人轶闻小说，可是时隔四十年，所有事情都烟消云散，只剩一对老人坚持往下活，但是这个世界把他们忘了。这个事情对张爱玲沧桑感，而隔这么长时间看这一对人当年那些举动，这个感觉我觉得她第三个原因。
这都是我猜想的，作为读书人喜欢猜想作者的用意，这三点应该是她写这个小说动力。至少我们现在看这个小说在这几点上，给我很多吸引力，也是使我感觉到，这个小说确实不能不写，确实是她整个作品序列里边。《少帅》可能在张爱玲所有作品里，肯定不是她最好的作品，确实弥补她一定空白的作品，或者拓展她文学视野的作品，我觉得从这点来讲，我是觉得宋先生把这个书出版是有意义。到现在这个小说写到这个程度，至少赵四小姐人物张爱玲笔下女性新的一员。
三、张爱玲为何对《少帅》这个故事有兴趣呢？ 宋以朗：我猜她对那个故事有兴趣有点像《倾城之恋》，西安事变其实成就的赵四小姐，如果这个事变他们俩个人关系应该是完了。
宋以朗：我是有一些看法，张爱玲通常自己说自己不懂还是没有看见过、没有听见过东西是写不出来，其实在书信里提过很多，她想写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的，比如说她写一篇《孝子桥》故事，有关孝子为了方便妈妈跟一个和尚通奸，所以他搭了一座桥叫孝子桥，当然非常奇怪的故事，所以她只是说说从来没有写出来。那就是说为什么她对《少帅》这个故事有兴趣呢？我是猜因为她没有说出理由，我猜她对那个故事有兴趣有点像《倾城之恋》，西安事变其实成就的赵四小姐，如果这个事变他们俩个人关系应该是完了。
张爱玲还有一篇没有出版的散文叫《爱憎表》，里边不停说英国皇帝爱德华故事，爱德华当年因为跟一个已婚美国女士一起，所以他最后是退位，这是跟他爱的女人一起唯一的办法。可能张爱玲喜欢都是国家大事跟个人爱情的两方面的一些事。我前面说的书信里边，开始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到，可是开始有一段时间说没有办法写，虽然她跟经理人说要写这个东西，可是她觉得自己不出来。张爱玲是看不懂少帅是怎么一个人？其实张爱玲也看不懂赵四想什么、看到是什么，所以她觉得没有办法写下去，因为两个主角都看不懂、看不清楚。后来她有一封信说，"我现在开始写的非常心累"，她觉得自己投入赵四小姐的角色。我是觉得发生什么事呢？其实是《色，戒》故事，也是当初说写不出来。因为她没有当过间谍所以写不出来，后来写的非常心累，也因为她投入当中。有一个说法是女主角其实张爱玲自己，她的看法是张爱玲看法，所以变成非常心累，因为没有人知道她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我相信这是一个她要写的理由。
主持人：借用刚刚宋先生的补充，我们知道《少帅》是张爱玲写作最后一部英文小说，之后她在美国的创作更多投入到研究、翻译、写《小团圆》、《半生缘》工作上，再没有用英文写过长篇，虽然这个小说没有写完，可以看出长篇。之后为什么不再用英文写长篇？怎么评价张爱玲离开大陆时期的创作？
宋以朗：张爱玲用英文写的长篇其实有三篇，先前两篇是《雷峰塔》跟《易经》，50年代写的，第三本《少帅》是63年左右。为什么她写这些？结果怎么样？张爱玲从上海到了香港，1955年去的美国，应该1956年开始写《雷峰塔》和《易经》，为什么不再写长篇小说？其中一个原因是钱的问题，张爱玲小说不可能在大陆出版，她留在香港一个作家赚不到什么钱的？唯一办法就是替报纸写专栏，可是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因为当年香港的专栏作家比如给八份报纸，每一份报纸写一个专栏600字，每天不停写下去，变成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只不过知道你每天要写4800字，分开八个题目。所以她是去了美国，可是美国不可能写中文的，她也觉得自己英文有点满意，所以试试写英文，写什么题目？反正看英文的，最简单把自己拿手的东西写出来，就变成《雷峰塔》《易经》这样的小说。也要看看她写作的结果怎么样？1957年有一封信，她跟我爸爸妈妈说，想写《雷峰塔》和《易经》大纲，那个大纲其实是今天中文看到的《小团圆》，一个故事跳来跳去的，从前面到后面跳来跳去。她开始是有想法的，可是她给了丈夫跟经纪人，跟其他人看她的初稿，没有人看得明白她是在写什么，也觉得太多人。所以她觉得故事可以留，可是大纲不可以留。变成今天《雷峰塔》事件是从头开始。后来这两本书没有出版，她自己认为因为当年政治，美国人相信共产党很坏、以前中国很好。可是张爱玲故事从自己小孩一路写到1941年、1942年中国旧社会里边人，好像没有一个好人。那就变成共产党就是救世主，所以美国觉得政治方面来不可以接受，变成她两本书没有办法出版的。
所以她觉得反而写一些故事，比如说有政治背景的故事，那就是《少帅》。她写了之后，她的说法写了三分之二，就是我们今天看得到，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完的，那三分之二给了她经纪人、给了丈夫、给了另外一个美国人，他应该有中国人妻子的，给三个人看。基本丈夫跟经纪人都是觉得，故事里边实在太多人物，什么张军、什么外国人太多名字，没有办法跟上去。变成《少帅》结果也没有出版。
四、怎么看待张爱玲用英文创作？ 宋以朗：张爱玲英文小说在美国有点水土不服
陈子善：张爱玲不管我们怎么评价她，实际她是20世纪少有难得双语作家。
止庵：1950到1960年是华语作家根本没法写作的年代，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写作
宋以朗：有关我自己个人意见，我是在美国住了三十多年的，所以我的普通话讲的一塌糊涂。你看看这篇英文的《少帅》，如果有人给我看这篇文章，让我给个意见，我开始看觉得非常之难看，譬如说从一个看英文的人来看，比如我不懂中文只会英文的，我看看里边一些句子，我会看的真的莫名其妙，让我举一个例子。她讲的一男一女在场上做什么？鸳鸯交颈，外国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鸳鸯交颈？什么是鱼水之欢？美国人也没有这种概念，一定看着美国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本书在说什么，男女在场上做什么？看不出来。可是如果你告诉我，我现在给你看一篇张爱玲《少帅》，因为我知道张爱玲其他作品，所以我会发现这篇《少帅》是非常非常有趣，因为我知道是张爱玲写的。我可以明白里边很多的她想说的是什么，尤其当我看到比如她书信里边当初发觉《少帅》写作很艰难，结果最后用了"投入"，其实赵四小姐后边其实她自己，变着非常有趣。如果你没有跟我说，这是张爱玲写的。一篇英文小说来说是非常之不好看的。
主持人：宋先生刚刚提到，张爱玲英文小说在美国有点水土不服，无论涉及很多中国人名以及我们通常所说的成语，其他两位老师从母语读者怎么评价张爱玲英文创作呢？
陈子善：我突然想到一个，这个好像有点怪。张爱玲最好处理自己作品方式，用中文写作，请一篇像翻译莫言老师作品的人翻译效果比较好。张爱玲自己不这样认为，她肯定认为她的英文可以被英语世界接受，否则她没有必要花那么多时间精力不断一部一部几部英文作品，这三部《雷峰塔》《易经》《少帅》在身前没有出版，还有出版的。她一开始去美国，用今天表述是打拼或者闯出新的天地，这里有一个前提《秧歌》在美国是非常受欢迎的。我们从宋淇先生写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在美国一举成功，主要书评媒体全部给予好评。在这样背景下她去了美国写作。
我们今天回过头看她的英文写作，如果你英文水平不像宋先生在美国生活三十多年，如果是普通读者的话，首先看英文，我能够说三本书，我个人感觉《少帅》翻译最好，至少从中文读者角度看更加体现张爱玲写作的最主要的方面反映出来。有几个比较有意思的方面，一个就是她句子都很短，包括跟她以前作品相比的话，也有人曾经大胆推测，是不是跟他翻译海明威有关系。它的句子都很短，另外整个句子连接当中给读者留下很多思考的空白，你仔细读它很多对话，一不留意可能搞错。到底这句话是赵四小姐讲的还是少帅讲的，给你边阅读边思考的空间，这种表述在以前作品当中比较少见。
《色，戒》已经有这样一种努力，这个上边也是这样一种努力。所以我觉得如果从文学层面来看这个作品的话，它提供一些我们以前不熟悉的东西，我们以前对张爱玲作品，她早期作品比较细致、反复描述这些东西少了，不是说绝对没有，有还是有，但是少。她有所节制，但是增加很多新的东西，这些新的东西我们怎么来看待？我当然从中译本判断，暂且不讨论英文版，所以举的例子非常恰当。英文读者根本不了解背后的意思，回过来进入中国语境一般都能够理解。这个作品如果讨论中译本的话有它新的特点，几中译本里边他译的最忠实于原著，涉及张爱玲后期小说总的风格。包括我们原来讨论《小团圆》提出这个问题，作为译者来讲也把握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把握这一点，这个感觉确实跟前面不太一样的。
止庵：我觉得张爱玲英文创作应该是一个时期的作品，从《秧歌》英文版到很短的《五四遗事》英文，到《雷峰塔》、《易经》、《少帅》、还有《怨女》、还有《重访边城》也有英文是张爱玲创作一个时期的作品。如果把张爱玲创作划分期限，大概1954年以后一直到《北地胭脂》出版1967年，十几年时间主要用英文写作，同时她还用中文写了好多剧本，像香港出版的十个剧本。这个时期在整个张爱玲创作，按成绩来说数量不少，可是收效不大。因为大部分没有得到出版，投入很多、但是成功不够、收获不够。无论如何说，一个作家都有一个时期。我们可以探讨她这个时期写作发生什么问题、或者发生什么困难？不能说她这个时期没有做事情，这段时期不是空白，甚至比任何时期都更忙、花的时间更多，至于为什么没有获得预期成功呢？要从几方面来看：
第一点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时代，这是一个中国作家。咱们看看张爱玲同时代在做什么？如果这个背景下看张爱玲做什么更有意义。比如我们看张爱玲1920年出生，中国1920年出生的作家或者留在大陆、或者去了台湾、或者去了香港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再看1920年前一代作家，他们这些人在这个时期在干什么？如果拿这个背景看张爱玲的话，可能张爱玲所有这些里头最大的一个人。因为剩下人都没有干什么，1950到1960年是华语作家根本没法写作的年代，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写作。如果在台湾就得写反共文学，如果在大陆就得写歌颂文学，如果在香港就得写一天八份连载什么不是的文学，无法逃逸天地之间。张爱玲试图在这里边挣脱出去，她到美国也不过如此。那是什么年代？大概有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整个中国人不能写作，没有一个土壤，以后这个土壤到70年，台湾才有文艺写作的土壤，是60年代后期才开始有的。就是第一代本土作家才开始写作，大陆作家大概到80年代可以写一点自己东西，包括现在有成绩的作家都是80年代以后开始写，整个50-70年代都没有，当时在美国华语作家也没有什么。这个背景下看待张爱玲做什么事情，这可能是比较宽容的眼光。我们必须用一种同情心来看我们前辈。
陈子善：我插一句，刚才跟宋先生窃窃私语。我是想说张爱玲不管我们怎么评价她，实际她是20世纪少有难得双语作家。刚才止庵兄特别谈到，在这个时代其他作家不要说双语，单语都写不清楚。我们现在做很多工作，包括中文版张爱玲全集出版，包括《易经》、《雷峰塔》、《少帅》，英文版也好、中英版也好，实际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我个人认为很值得做，就是张爱玲英文作品的成绩，包括她早期的《秧歌》，早期写的英文散文、《秧歌》、《赤地之恋》，很多既有中文版、也有英文版，自己改写或者翻译，跟后来翻译者再相似还是跟本人不一样。这是我们面临新的课题，适当的时候我们要出张爱玲英文版全集的话，这样我们才能把更为完整的张爱玲呈现世人面前。我们现在是做了第一部分工作，下面还有第二部更有意思的工作，虽然英文世界那个时候不能接受她，也许现在或者以后有一天英语世界，现在懂中文人越来越多，现在美国人看鸳鸯交颈比以前了解多一点。这个时候怎么评价张爱玲？更有趣。
止庵：接着陈老师说，其实还有一部书，张爱玲曾经把别人作品翻译中文就是《荻村传》，你看看这本书，就知道张爱玲在《雷峰塔》《易经》坚持什么。当时美国要求中国作家写中国事还得写反共。当年美国意识形态就是这么要求，而张爱玲三本书不是反共，所以美国不要。美国要的就是《荻村传》。这个话可以隐身一句话，张爱玲还是在自己作品中，虽然不能成功，但是弃而不舍坚持自己的东西，她还是在写我自己想写的一个故事，她是努力希望美国出版界和美国读者接受她，但是她有底线，始终没有低于自己底线、没有突破自己的底线，也使这些作品当时不能出版的重要原因。
我认为这个作品当时不能出版有两个原因：一个美国必须要求解放前很好，解放之后很坏，我不能接受美国人的想法；第二如果看三篇小说的话，确实我觉得外国读者不光语言问题，看这个故事也有问题。张爱玲在创作中期，也就是她写《秧歌》以后，她自己创作出现一个新的追求，这个追求她给胡适说过，有没有一点平淡而竟自然的意思。《秧歌》跟早年传奇相比情节性弱，没有激烈、没有兴趣性，小说有很多小的细节构成，每个细节很有力，但是整体事不够鲜明或者没有起伏。《雷峰塔》、《易经》如果看，就拿中文作品读也不是情节起伏跌荡，都是《海上花》、《红楼梦》都是细节组成，《雷峰塔》讲什么，大的可以说一个家族什么，但是细节讲什么。就跟我们现在讲《红楼梦》讲什么，也讲不出。这是张爱玲在艺术上不能让步的东西，以后写《小团圆》也是这么原因，所以后来《小团圆》出版很多评论家、读者不能接受，也是这个原因。没有什么事，都是琐碎的事，这是张爱玲艺术上的追求，她在政治、艺术上都是坚守自己底线的人，这个人在那个年代尤为可贵，即使没有获得成功，也是很有意义。
这些作品现在读起来，提供一些新的东西，我觉得还是值得一看。
主持人：刚刚谈到张爱玲英文创作，或者双语创作，几位老师讲了很多，从背景、文字风格，止庵老师谈到不管谈她的创作作品还是生存土壤，最终还是回到作品本身。我们回到《少帅》作品本身的话，几位老师能不能聊一聊，《少帅》是什么作品？看起来好像历史小说，因为中间有大量人物事件，这些人物和事件可以考证，具体故事中只是背景，就像少帅开篇的堂会，前面凸现男人跟女人的故事，张爱玲为什么采用这样一种写法？为什么历史小说外壳包裹爱情故事呢？
宋以朗：我觉得简单把张爱玲想做什么事念一下。
陈子善："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
这是张爱玲《烬余录》这篇散文当中一段话。
宋以朗：我是想《烬余录》也没有什么故事，就是香港同学打仗谈论莫名其妙的事，可是那篇散文结果是放进他们书里边，因为他们觉得这篇文章写香港和港战最好的一篇文章。
止庵：我觉得张爱玲试图写一个她形式的小说，她不想写成爱情小说，不想搁在一个模式上边。傅雷写过一篇文章，张爱玲写一篇文章加以解释，最好不做什么界定。肯定是爱情故事，但是作者没有放弃历史，如果只是爱情故事比现在好看多了，如果仅仅是爱情故事，或者仅仅历史故事也好看，问题选择七八个话匣子同时说的故事，她不想你预期中的故事，她想写她预期中的故事。中国这段历史如果大家比较熟悉的话，不劳张爱玲写了。这个书写给外国人看的，从我自己看更感兴趣小说里边爱情故事，包括两个人物爱情。
陈子善：刚才止庵兄提到傅雷对张爱玲的评价，当然他不是恶意，他是好意，首先肯定张爱玲《金锁记》价值，这种努力傅雷做过，大时代怎么没有。今天来讲就是写宏大题材。我同意这样的看法，张爱玲她确实很自觉抗拒原有这些既有这些框架，她要走自己跟人家不一样的路，到底怎么走？在这部作品和那部作品怎么处理？这是可以有具体处理方式，《少帅》又是一种处理方式。爱情小说、历史小说两者之间，我想她主观上显然两者都能够处理好，实际上可能难度比较难。从历史角度来讲，她想在那样军阀混战、混乱年代当中，而出现这样的爱情，这个是她想写的。从另一个倒过来说，这样爱情碰到混乱年代变成什么样。因为小说最后没有明确结局，所以我们不能说结尾急转直下，到这里为止也可以理解没有完成的小说或者没有结局的结局这样作品。
刚才宋先生讲到，张爱玲信里边明确讲我写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这个是这个作品有趣的地方。我又想到一个比喻，可能不伦不类，音乐上有舒伯特未完成交响乐，我们可以写张爱玲未完成小说，她自己也说过未完成，但是她怎么完成？可能有难度。
五、作为未完成的底稿，《少帅》有何价值？
陈子善：电视剧《琅邪榜》主题，张爱玲三行话说清楚了，太厉害。
止庵：只要有人看，确实就会把原来遗留下来出出来，古今中外都有这个事情。
主持人：刚刚陈老师也提到很有趣的问题，这个小说是未完成稿，结局没有告诉我们，也算是比较好玩的问题。如果她写完的话，几位老师心中觉得，按张爱玲历史和爱情交融线索写下去，会是什么样结局？
宋以朗：这个问题好像几年前在这个平台上边讨论过一次，当年我们讨论是《异乡记》，我跟止庵老师讨论，我有兴趣知道张爱玲研究计划，如果有人提议他会完成未写的部分，止庵老师说用五个字就可以写完，我说那不是问题，可是你要写五万字为这五个字解释。
现在说说《少帅》，里边七章，最后第七章应该写到1930年，最后一段可能觉得她写完的，因为她写的中国进来了。再说说稿子是怎么回事？英文稿在她遗物里边有一份，另外我也是从美国出版社里边他们也有一份，我是拿回家比较是一样，1997年有一份放进南加州大学，另外一份是张爱玲投稿。通常只拿你完成一部分给出版社看一看有没有兴趣？可是你不可能给他们第一章，因为人家需要看多一点，应该也一个意见初稿76页，出版社不喜欢的。如果替你出一本书太薄没有意思，人家看到那么薄不会买的。她的意思如果三分之二，7章，后边应该还有3章。她自己的说法后边应该非常容易之写下去，因为她已经知道她需要写什么？如果要我猜的话，我是觉得第八章中国跟日本九一八打仗，第九章就是西安事变，第十章就是最后在台湾的事。如果她是1963年写的，如果张爱玲确定在1990年或者1992年再写最后三章，当时张学良刚刚放出来，这是我猜测。
主持人：我们讨论到这里，可以说一下《少帅》小说在张爱玲一生创作中有什么样位置？也可以回答一开始提出的问题，我们今天出版未完成稿到底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止庵：张爱玲这个作品，宋先生这几年陆续出版了几种遗作，有些读者表示欢迎，也有人表示疑问，怎么张爱玲老有遗作出版呢？好像宋先生替她写，一个作家身后出版遗作是正常的事情。比如鲁迅先生有很多。首先一个作家身后出版遗作是正常的事情，之所以有的作家身后遗作没人出，就是因为没有人看。只要有人看，确实就会把原来遗留下来出出来，古今中外都有这个事情。
很有意思，随着《少帅》出版，这两天一直问宋先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出版？宋先生讲还有两篇散文这样作品在整理中，但是小说截至了可以告慰于、焦躁此事人，张爱玲小说别期待了没了。假如试图研究张爱玲人可以现在开始做，因为她的小说全在这里搁，我们可以看《牛》、《霸王别姬》到最后整个脉络很清楚，《少帅》作为其中脉络一环，否则老有人说《少帅》没有出，怎么研究。至少出全了，这是第一点值得留意。
第二点《少帅》这本书确实承认，她是用英文写的作品，她当时创作对象设想是美国人，假如创作对象是中国人，用中文写作可能不这么写的。再有《少帅》没有写完的作品，宋先生说的页数不像一本书的页数，但是你说还有多长，宋先生说三章，我想这也许是一个结论、说不一定写六章也有可能。三章有多长？最短四页、最长十六页，假如写三章也可能十页写完，也可能更长。这两个事确实造成我们阅读起来制造一些困难，毕竟没有写完、毕竟英文写作的。刚才陈老师也说，这个作品翻译中文，我觉得中文文气最接近于，和其他几本比较起来最接近张爱玲自己创作，在阅读起来是很愉快的事情。
补充说一点点，要说世界上有遗憾的是，我作为张爱玲迷来讲，有遗憾就是遗憾张爱玲自己没有把英文作品译成中文。按说宋先生讲，关于《雷峰塔》张爱玲自己讲过要翻译，一直没有翻译，这是最遗憾的。
陈子善：是不是完成的问题？实际这里后面第六章、第七章已经出现以前没有出现的人物，本来后边应该展开，比如宋美龄出现了，她把宋美龄放进来肯定没有道理，肯定有她的用意，准备以后几章里边。宋先生估计到西安事变，如果到西安事变宋美龄很重要的人物。我们读《少帅》有很多附笔，我突然看到一段太神奇了。我念给大家听，我想大家马上就会理解。
讲到少帅跟老帅之间曾经有过一次很大的冲突，"矛头并不完全指向他父亲？罪行之大立即使她眩晕。造反的皇太子是什么下场？关押，赐死--面朝帝宫叩首谢恩，喝下毒酒自尽。无论他做了什么，那也表明他是男子汉，不仅是某人的儿子"。最近放过什么电视剧里边主要的情节？我看到这里好像穿越了，电视剧《琅邪榜》主题，张爱玲三行话说清楚了，太厉害。但是张爱玲不知道发生后面有《琅邪榜》，造反的黄太子不是写王太子吗？
主持人：截至《少帅》出版，张爱玲一生最主要的小说作品都已经跟读者们见面了，尤其现在《少帅》出版，相当于填补了张爱玲到美国之后，中晚期创作最后的空白。当这个作家全部创作脉络和创作版图摆在大家面前，相信大家又对她有新的看法。今天时间有限，几位嘉宾说了很多，《少帅》里有一句话"真实有一千种面相"，我们对一件事看到不一样，也许是不同的面相，我们今天只是给大家理解《少帅》不同的角度，也希望大家从小说中看到自己的张爱玲。今天首发式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主编：严彬（微信号：niaasai） 责编：糖糖（微信号：languicao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