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至少挂过我10次电话。
老汤姆故事铺
老汤姆故事铺是我们的一个专栏，从 2015 年就开始更新了。
每一期，我们都会分享一个或短、或长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来自他的见闻，也可能只是一个小说。
是真是假，我们留给你来判断。
今晚
是关于房地产中介的故事
一
“梁先生你好，这里是 xx 地产给您来电，现在佛山南海有一手江景楼盘，只需 30 万首付就能 ...... ”
“嘟，嘟，嘟 ......”
“你好，李先生，我是小刘，不知道您最近有没有购房计划 ......”
“嘟，嘟，嘟 ......”
几声清脆的忙音急促地传来，这已经是中介小刘今天被挂掉的第 30 和第 31 个电话。
每个月月初，小刘都会从中介所的组长那里领到一份名单，里边有上千名潜在客户的姓名和手机号码。
小刘在拨打每一个陌生的电话之前，都会先深呼吸三次，“我必须在他挂电话之间将重要的信息抛出去，最大程度地击中客户感兴趣的点，但通常都以失败告终。”
“刚开始做这行时，我每次被挂电话都要缓两分钟，平复一下情绪。但现在我可以调整呼吸，直接拨下一个号码了。”
我大概两年前就认识小刘了，他所在的中介所就在我当时租的房子的楼下。晚上加班回来，我偶尔会在沙县吃宵夜时遇见他，这时能聊上两句。
“高中毕业就没读了，读书没有用的，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
中介小刘点着了一根烟，在一碗吃得一干二净的馄饨前悠悠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二
在大城市当房产中介，也许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只有高中学历的打工仔在大都市迅速扎根、获得安全感的最佳途径。
进了一个好的中介公司，不仅有底薪、有提成，还有集体宿舍。
2008 年，小刘高中毕业，爸妈都叫他去复读，但他却执意到广州打工，都说发财到广东，小刘也是这么想的，“混不好我就不回去了” 他郑重地跟家里人约定，多少有点赌气，估计是想学《大上海》里的成大器，要将一个大都市踩在脚下。
“我也想过去卖保险，但保险都是大公司，人家只要本科生；我又想过去当个健身教练，还以为健身教练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没想到当个教练要考那么多试。”
小刘轻轻吐了一口烟，“我出来就是为了不用读书考试，没想到，找什么工作都要考试。”
“还好，当中介不用考试，只要你能开单，初中毕业都能做，而且还有宿舍住。”
在大城市，只要解决了住宿问题，那种生活上的便捷度和选择上的多样性会让人上瘾，这是小城市永远提供不了的快感。
说着说着，小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烟叼在嘴角，很开心地伸手进公文包里摸，摸半天摸出一小叠 A4 纸，“看！我这个月成绩！”
那是 11 张类似确认函的文件，五颜六色的，来自不同的楼盘。
只要客户经过他的介绍，在某个楼盘签了约买了房，他就可以到开发商那儿去邀功，确认函上会写上中介公司的名字，并且会备注小刘的全名。
各个楼盘的确认形式都不一样，只要有这样一份证明，他就算是完成了一单生意，可以回中介公司领奖金。
“卖出一套 30 平小户型可以赚 1500 块，卖出一套二手住宅可以赚 3000 块。我上个月遇到一个大客人，一次性买了 8 套佛山的小户型，他说买来租给公司的员工当宿舍。豪宅反而不好做，虽然单价高，但几百年签不到一单，所以我不做豪宅。”
他如数家珍地给我展示那一张张 A4 纸，“这个月我大概能领到 2 万块奖金，多的时候我试过拿 5 万块。我们的店长喜欢直接派现金，派之前还要我们拍照发朋友圈。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爽，觉得自己一定能在广州扎根。”
一份份确认函的背后，埋藏的是成千上万像小刘一样的房屋中介寄托在广州这个大都市的希望。
“但我也试过一个月一单都没拿下，只能领1300块的底薪，其实只有底薪也能活命，但要是连续三个月一单都没有，我就会被炒掉。”
“被炒掉的话，就活不了命了。”
三
2010 年 9 月，广州响应“国十条”的“每户家庭只能新购一套商品房”规定，出台限购令，非广州户籍须连续缴满 2 年社保，否则不能在广州买房。
自此之后的八年里，购房条件不断更新，现在，非广州户籍买家须连续缴满 5 年社保，且补缴的证明不能通过审核。
今年 3 月 30 日，广州政府又出台新规，单身本地人限购一套住房，本地家庭限购两套住房；公寓不得售给个人买家。
第二套住房的最低首付款比例也由原本的最低 30% ，调至不得低于 70% ，继续暂停发放家庭购买第三套及以上住房贷款。
于是炒房客们花不出去的钱都流向了邻家的佛山，将佛山房价从原本的 6000 元/平米，一路狂拉到了近 2 万/平米。
到现在，佛山人不买本地的新房，广州人组团在佛山买了房却空着不去住。
“我一直跟我妈说自己在广州打拼，但其实我每天大概有超过 10 个小时是呆在佛山。佛山挺好的，我都想搬来佛山，但是客源都在广州，没办法，只能两头跑。”
中介小刘把烟蒂扔在地上，用擦得锃亮的皮鞋把它踩灭，皮鞋里是看不见的船袜，裸露的脚踝上，是紧得不能再紧的西装裤。
城市里只有两类人会穿成这样，一类是理发店里的 Tony 老师们，另一类就是小刘这样的房产中介。
紧绷绷的廉价西裤，包裹着那个瘦小的屁股，昭示着他们无限的活力与鸡血。
小刘已经算是在广州这个大城市里混得还可以的青年了，他告诉我，“我爸妈也总算不再天天喊我回家了，人还是得有点钱才能做自己。”
“对了，你结婚了么？”
“没呢 ...... 不过，我打算下个月求婚。最近中介公司给内部同事搞来几套司法拍卖的旧房子，价格很划算，我打算把 10 年的所有积蓄都花掉，付个首付，房子老点儿就老点儿吧。搞大肚子啦，要对她负责。”
小刘边说着，边打开了手机的相册，给我看了他想买的二手房的图片。
里面的家具有些残破，厨房的墙面发黄，厕所也满是霉斑，但是阳台射进来的阳光很足。“我要把这个房子里的所有杂物都清空，把墙全部刷白，再铺上木地板。卖了 10 年的房子，终于轮到我自己买了。”
他一边滑动屏幕，一边感叹，“哎呀，攒了 10 年的钱，还没怎么享受呢，就又要开始负债了。”
“你老婆是做什么的？你们不一起还贷么？”
“她不上班的，我养她。男人嘛，就应该养着她。”
他眼神里射出那种对未来的憧憬，神情里透露着那种说不清楚的男人的“担当”，让我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原本想说几句“两夫妻一起为这个家努力的感觉才是最好的状态”之类的话，但放到嘴边又忍住了。
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挺好的”。
四
“他们这样干不行的，顶多赚点小钱，想靠中介这行赚更多钱的话，必须转变思路。”
说出上面这句话的，是另一位中介小哥 Rolex。
今年是 Rolex 在广州卖房子的第二年，他上个月刚在二沙岛的宝马专卖店买了一辆矿石灰色的 320Li。
我和他在 4s 店开的小车使用培训班里认识，宝马有许多特别的功能，经销商怕车主们不会用，偶尔会给车主培训，教大家正确使用各种按钮。
第一次和 Rolex 见面时，他梳着一个精致的背头，身上穿的是很有品味的深蓝色条纹西服，脚踏着一双不是全新但看得出有花心思保养的棕色牛津皮鞋。
如果不是他脖子上挂着忘记取下的裕 X 地产的黄色工牌，你甚至会错以为他是珠江新城哪个上市公司年轻的企业高管。
培训班中途有一段休息时间，大家可以在 4s 店里自由活动，空间也不大，大家只能开始尬聊，我的座位离 Rolex 最近，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不知不觉地，我们从车，聊到房，最后聊了各自在广州打拼的经历。
我指着他的工牌说，“我还认识蛮多你们公司的同事，但你的感觉和他们很不一样。”
接着，他说出了上面提到的那句话：“他们那样做不行......”
“他们在为别人打工，但我是为自己打工。”
“《华尔街之狼》你看过吗？是它给我的启发。卖房子的提成规矩是死的，但怎么个卖法是活的。”
我完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说话头头是道的人，是广州城里众多中介小哥之一。
此时此刻，我对“行行出状元”这句话深信不疑。
“打个比方说吧，我很多同事的名片，公司发什么他就用什么，上一般都直接写自己是房屋中介。我没有用公司发给我的名片，我给自己印了新的名片。”
他把手伸进西服的里袋，拿出来一张名片，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头衔是“资产管理顾问”，本应该是橙黄配色，也被他改成了低调的黑白，裕 X 地产的字样被他改在了很不起眼的位置。
“买房是很多人一生只做一次的行为，我从来不主动骚扰客户，我的策略是把自己打造成专业的样子。只要我将自己的个人品牌打造好，客户在决定买房时自然会想起我。”
Rolex 对自己的策略充满信心，从他光鲜的外表看来，似乎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你这些想法，是怎么来的？你不是才做两年么？” 我很惊讶，他这些一套套的做法，都是在哪里学来的。
“刚入行的时候，我在《故事会》上看过一个关于‘阿玛尼’的故事。
大概的意思是：有个男的没钱了，决定去找一份工作，于是他看到火车站那里有很多举着牌子问大家住不住宿的人，做成一单可以收入 80 块。于是他也去附近找了个不错的酒店，跟经理谈，他能拉来客人，就给他房费分成。谈好之后，他没有直接去车站拉客，而是问经理借了 3 万块，到阿玛尼的店里买了一套西装，并且去文印店做了一个很精致的手举牌。
结果他去到火车站后，搭讪客人的成功率非常高，因为大家觉得，这个人都穿得起阿玛尼了，一定不会骗他。”
“大家平时也经常说这样的话啊。” Rolex 来了兴致，继续往下说。
“那个人是个富二代，才不会为这点钱骗你；那可是一家上市公司，会骗你这点儿钱吗；他们也会议论我，这个人都开宝马了，肯定不会坑你啊。其实往往这些人是最精的。”
“不过，精一次只能做成一单生意；真正的‘精’是包装自己，必须表现得专业，这样才能长久地做生意。”
“那些 30 出头，准备结婚生娃，或者刚结了婚要生娃的，在工作的城市只缺一套用来扎稳脚跟的房子的小中产，会不由自主地向你询问相关问题。你知道了自己要接触怎样的客户，就可以往那个人群靠拢。混哪个圈子也很重要。”
五
“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哈，我中大毕业的。”
“嗯？中大？怎么......”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其实也不想干这行的，说实话，靠话术和卖笑脸、当销售，对我这个学历来说是有点难解释。我爸妈也不同意。”
“其实可以理解的，漂泊在大城市，还选择了收入这样不稳定的职业，他们肯定不会理解的。而且我拿着这个学历，整天和一帮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人混在一起，我爸妈就觉得不配，天天要我回去考公务员。”
“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做好这件事，如果被他们知道我活得很落魄，他们会愈加反对你，这样的负面影响多了，会让你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我原本想去香港读研，但是家里出了点事，没能凑出那么多钱，又错过了秋招，春招没剩什么好职位了，听一个朋友说干中介可以赚点快钱，就想先干一段时间，有机会的话，我还是要出去的。”
他拿起自己的工牌看了一眼，叹了一声气，再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我还是想出去的，到外面看看。”
“你现在已经可以出去啦，去香港读研的话，靠自己应该也够钱了，不买宝马就够啦。” 我听他在那唉声叹气，觉得很好笑，明明现在已经可以去做的事，却选择做了另一件事。
“人就是这么奇怪，现在让我去，我又舍不得了，所以我也很纠结。”
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划了几下消息列表，点开了几个红点后又摁熄了屏幕。
“我爸妈见我现在能赚钱了，又希望我一直在这行干下去。出去一年半载的，拿个硕士学历，回来能干什么呢，说不定又要干回这一行。越在这行干久了，越觉得学历没什么用处，只是个敲门砖罢了。”
临别前，我加了 Rolex 的微信。
离开后，我按照惯例进行了朋友圈的“挖坟行动”。
在他最新的一条朋友圈里，他发布了一张坐在一个巨型办公桌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表现得自信，没有看镜头，而是望着桌面上 27 寸的 Mac 。
我又想起了 Rolex 和我说的话：
“你看到的很多表象，可能都是我经营的结果。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但是假的说久了，就会变成真的。我一直用各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是专业的，慢慢地我就会成为专业的。让别人买你推荐的房子，其实是在接受你的投资意见，要靠的并不是让人反感的强硬灌输，而是认同和兴趣。”
“说实话，买房子是大多数没什么特殊技能、又想实现财产保值，甚至增值的最稳妥、最简单的投资了。花钱做生意跟买个房子收租比，很明显买房子比较轻松，而且简单。”
我突然发现，有时候学历并不只是一纸文凭，它暗藏着许多差异，有好有坏，在潜移默化中灌输进了这个人的身体。
看 Rolex 和小刘的不同状态，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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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之所以会有这篇文章，是因为前段时间我上了个课，讲师是《人物周刊》的总编赵涵漠，课程的主题叫《怎样让你的故事直指人心》。
赵老师讲得非常好，她说写作者总在写一个人物或者写一个故事之前郑重地思考：我写这个有什么意义？这件事值得被记录吗？读者看它有什么用？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说了下面这句话：
“很多写作者钟情于记录关键时刻，重要人物煽动翅膀所引起的连锁效应。但我对普通人的故事更着迷，我着迷于他们内心的巨大波澜，以及这些波澜注定不可能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引发一丝涟漪。”
这让我印象很深刻。普通、细节、真实、虚幻、冲击、矛盾，这一个个词会出现在每一个人身上，在不同的时间段里，产生不同的效应，没有谁不值得被记录，每一个细小的故事都有它的价值、看点、引人思考的细节。
在写“小人物”这件事情上，作家卡佛也说过，“我的大部分人物都希望他们的所作所为有点意义，但同时他们却到达了这样的地步，就像许多人那样，他们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了。那些一度让你觉得非常重要并愿意为之而死的事情，已变得一钱不值了。那些在他们眼前破碎的生活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希望做些什么纠正，但做不到，此后他们只能尽力而为了。”
我想，这是就是普通人更值得大家关注的道理吧。
还记得在下课之前，赵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份作业：写六种人。
这六种人，从你一天出门上班到回来，按顺序碰到的所有人里选出来。房产中介是我遇到的其中一种人，所以有了小刘和 Rolex 的故事。
你也可以尝试一下，把看到和听到的故事写下了，通过我的作者公众号“毒舌汤姆”（oldtom_story）分享给我。
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