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果子(修改稿)

忘不了的童年,肚子总是饿。母亲常说山里好,倘能到山里去种田,粮食不用愁,大人小孩都不至挨饿。偶尔,村里的女人奔走三五十里地,跑到百丈峰捡回一些野果子,我才知道,山里的野果子无比津甜,无比好吃,自此更相信母亲所言不虚,以为山里是天堂,不禁心生向往了。

人世间的事情,真是古怪莫名,往往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冥冥中就成了此生的宿命。1982年夏秋,说不清的机缘巧合,我来到了赣西北——铜鼓,果真成了山里人。尔后的三十七年,每当我和朋友一起吃野果子,他们就会翻出许多陈年旧事来咀嚼,渐渐地我知道,童年时以为山里是“天堂”,不过是我幼稚的想象。

的确,在那样的年代,无论如何,山旮旯里长大的孩子们,似乎都比山外的孩子有幸运的另一面——不至于饿死。我的朋友大都说起相似的经历。他们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粮食同样不够吃,挨饿的日子也是常态。然而,他们的父母见缝插针,想方设法在山上种红薯,红薯似乎就成主粮了。有的人整日吃红薯,红薯饭吃到作呕还得吃。然而还是饿。饿了的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往山上跑。那时候,铜鼓154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山山皆是原生态,一年四季,山里的野果有如天赐,随时任他们取用。

无法想象,在我还不认识一朵野山花、一颗野山果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吃到百丈峰那些野果子的时候,这些几乎与我同龄的朋友们,早已饿着肚子在山中留恋,尽情地吃着野花野果了。

早春,高山幽谷里,梨花,桃花,映山红……次第开放。风雨过后,阳光绚丽。大人们为着生计,全都往山里干活去了,而满脸饥色的顽皮孩子们,却都干起了相同的事情,趁着大人不在家,他们就顶着大大的太阳进山找吃的。他们似乎无所不能,闭着眼睛也知道好吃的花果在哪儿,几乎不须费力就能找到它们。当然,春天几乎还没有野果子,有的只是花。然而,他们也不完全是为着饥饿而来,而是兼带着几分新奇,几分贪玩,几分嘴馋,独自地,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在山坳里、溪涧边徜徉,尽情采摘含苞初放的花儿来吃。吃得最多的是映山红。正是晌午,摇曳的风中,花儿鲜艳欲滴,他们专挑最红的花朵来咀嚼,以为它们会更甜些,不想却只是淡淡的。不几日,山中的茶泡、茶片也盛开了,大家又瞒着父母,偷偷去吃茶泡茶片。远远看见盛开的茶泡和茶片,男孩们眼明手快,嗖的一下就上了树,女孩们却只能干瞪眼,小鸟依人般跟在后面,甜声甜气地喊:“哥哥,哥哥哎……”虽不是低声下气求赏赐,却也是温柔可人要吃食。最诱人的是野泡子。野泡子学名蓬蘽,其实就是野草莓。它生长在靠水的深山坡地,田间路边,味道特别甜,不知比现在栽培的草莓味要好多少倍。但是,野泡子很难找。有时,满山遍野找遍了,一片野泡子从草丛里冒出来,颗颗像红宝石一样鲜艳夺目,大家便兴奋不已,欢呼雀跃。

夏天很快就来了,好吃的东西更是无穷无尽。脆嫩脆嫩的酸筒杆、活色生香的三角片、紫红紫红的桑葚……长满了山间田边。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梅雨季节,先是有了金黄金黄的枇杷,接着就是杨梅。山上的杨梅太多了,一片片红云一般,真的让人垂涎三尺。

人们纷纷开始捡枇杷,捡杨梅。山岗上一群一群的人,有的男女搭配,有的老少相携,有的年轻光棍一伙,有的少女姑娘结伴……单独去是不行的,山野里常常有野兽出没。

捡野果子,四面环山的西向村戴先生有着最深刻的记忆。他说,年轻的时候,生产队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每年二三月就闹饥荒。十月稻子收上来,按说可以吃一阵饱饭的,可仍然是天天吃不饱。队里按月按人分粮食,大人每月50、60斤,碾30多斤米,平均一天一斤多点。可是,队里每月月初分粮,到二十几号,家家就没米下锅了。好在那时的大山仍是原始状态,漫山遍野有割不尽的苦菜。父母们就常常到山里割苦菜来掺着吃。用开水过一下烫,把苦菜切了,每天添到米里匀着吃,总能把每月的日子撑过去。他还说,十几岁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饿,一有机会就去山里捡野果子。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记错了。他说他们那里四五月底就开始摘桃子,还晒桃子干、李子干。我有些怀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何况,铜鼓的气候比山外寒凉许多,五月不到,桃子怎么就熟了呢?他说那是早桃吧,有是真有的。山野里的野桃树,走错路都看得到,不过不好吃,苦苦的,涩口,没什么人去摘。

四月的野桃子熟没熟,我没去考证,枇杷果却是真熟了。这种果子形如杏黄,柔软多汁,风味酸甜,味道甘美,大家就去把它捡回来。过去,人们并不注重它的保健功能,营养功能什么的,只是因为它好吃,大家爱吃。据说,古桥的公益村曾经有一片枇杷林,好大,夏天去那里捡枇杷的男女络绎不绝。只要你想捡,捡多少都可以。

枇杷过后,杨梅全熟了。“五月节,杨梅红出血。”虽说杨梅不一定解饥解饿,但是,饥饿的男女老少们,却都趁着杨梅新熟,纷纷背了布袋,挑着箩筐去山上尽情地捡。

过去的西向村,五月的山岗上,杨梅林一大片一大片,如云如雾,全是红彤彤的,红得耀眼,红得醉人,红得让人垂涎欲滴。熟透了的杨梅更是鲜红,简直就像透明的鲜血。人们循着杨梅的吸引,一群群来到山上,看见新落地的杨梅新鲜鲜的,水分又足,捡起来尝一尝,津甜津甜。据说,这些杨梅狗看见了,也都会跑去抢着吃。不过,当人们来到杨梅树下,看着沉甸甸的杨梅压弯了枝头,口水随之哆哆跌,却没有人敢即刻上树。摘杨梅往往是危险的,最怕遇到蕲蛇。蕲蛇也爱吃杨梅。它盘在树兜下,或者爬到树枝上,很难发现。怎么办?上树之前,先用石头砸过去。一阵雨点般的石头之后,杨梅树静悄悄的,觉得没有蛇了,人们才一窝蜂似的冲上树去,先稀里哗啦饱吃一顿。将一把一把的杨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起来,大口大口的杨梅汁就流出来。大家解了馋,消了饿,然后才纷纷把布袋打开,拿箩筐摆正,将杨梅装得满满的,一路肩挑手提,凯旋回家。

刚摘回家的新鲜杨梅是不会吃太多的,吃着吃着,牙会酸起来。这么多的杨梅怎么办?拿去晒杨梅干。用大木盆倒满清清的山泉水,把杨梅洗干净了,放到太阳下稍微晒一晒,晚上再露天晾一夜。第二天,给杨梅撒些盐,放些紫苏,等盐和紫苏入了味,就放到饭甑里蒸熟。取出来再去晒,晒干后再加些糖,又蒸一次,再去晒,就制成杨梅干了。也做杨梅饼。洗一洗,晒一晒,晾一夜,放盐、用饭甑蒸一次,取出来用米筛子筛。蒸熟的杨梅肉随筛孔漏下去,漏到盘箕里,再把紫苏切烂捣碎,加入白糖,与杨梅肉拌匀,再放饭甑上蒸,蒸完再晒,晒至半干,再放到盘箕里加入薯粉或者生粉拌匀,用手捏成饼状,又在太阳里晒成半干,就成杨梅饼了。这些杨梅干或杨梅饼,一直要吃到过春节,有的用来待客,有的拿来送人。

到了秋天,山上更是神奇无比。秋风扫过,山梁上五色斑斓,只要你愿意上山,好吃的野果子随处都可以找到,饭茼子(又叫乌茼子)、酸李子、地莓子、苦竹子……无限量供应。最神秘的一种野果叫“八月喇”。坊间有一个段子流传甚广。说的是改革开放之初,一位铜鼓人在海南看到又香又甜的芒果,颇激动,就说:“这个东西,我们那里满山遍野都是。不过不叫芒果,叫八月喇,土话又叫牛卵坨……”这不过是一个笑话。他是看走眼了,话还有些夸张,却让人听了忍俊不禁。然而,八月喇在山里很难找得到,吃到它的人就像中了奖似的,会得到伙伴们的无比艳羡。

及至初冬,霜降之后,野青梨,鸡爪梨,猕猴桃,香榧子,酸枣……也熟了。戴先生说,秋收之后,大地休憩,农闲地荒,小伙子们也闲得慌,还饿得慌。肚子里叽叽咕咕。暗夜,一群小伙子围在生产队的油灯旁,没什么事干,也没什么娱乐。有人倡议说,哎哎,杨梅岗的青梨、猕猴桃都熟了,那么好吃的野果子,何不去挑一担回来?几个年轻人齐声响应,说,要得要得。

杨梅岗距西向村十几里,进山就是莽莽森林。清晨,年轻人胡乱扒几口薯丝稀饭,挑了箩担就出发。森林里到处是古树参天,枯藤横披,落叶满坡,路径依稀难辨。杨梅岗是有些恐怖的地方。当年,豺狼虎豹什么都有,很多人只听过老虎叫,却从来没有见过。半路上,远远的忽然听到一种神秘的“呜呼……”声,最初以为是人在叫,但“呜呼”声越来越近,感觉就不像是人声了。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又以为是老虎吼,侧耳细听,也不像,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声音终是忽远忽近,他们忐忐忑忑到了目的地。

杨梅岗满眼都是大青梨和猕猴桃。走了这么远的路,伙伴们肚子更饿极了,呼啦一声扑上去。也是先在树上拣几个大青梨,顾不得洗一洗,只是用手抹一抹,用衣袖擦一擦,张口就吃。野青梨不是棵棵树上都好吃,有的酸,有的涩,有的脆,有的甜,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饿了的人,几个青梨下了肚,顿觉饱饱的,然后精神倍增,赶快摘梨,赶快摘猕猴桃。

杨梅岗的上屋住着一位八十多岁的白毛(白发)婆婆,下屋住着一位孤独老头。老头小气,没有人去接近他。白毛婆婆却非常善良大方。她的房前屋后都是青梨树,稍远的梨树没人管,可以任人摘,但如果靠近她的房子摘,就要收点小费了,二毛三毛均可。白毛婆婆很神奇。也不知她家哪来那么多的粮食,居然总吃总有,但凡来摘梨的人,她常常慷慨管饭,虽然尽是给煮薯丝饭,再炒一些小菜,但总能让人吃饱。吃完饭,摘果子的人挑着青梨、猕猴桃,高高兴兴回家去。

……

我不敢说,野果子能消除饥饿,能免人死亡,但是,它对于当时铜鼓的意义,恐怕是非凡的吧。据说,当时的铜鼓县,虽然贫穷落后,然而,整个的1960——1970年代,先后涌进铜鼓的外地人恐怕不止万人。他们近自湖南、远至江浙、云贵川。这些人背井离乡,都是因为饥荒,都是因为家里饿死了人。他们在故乡活不下去,就逃荒来到铜鼓,投亲靠友,安家落户。后来,这些人都活得挺好,分布在铜鼓的各个林场、山村,而且都生根发芽了。

不过,我不想让野果子的故事至此结束。我常常以为,古往今来,铜鼓人捡野果子,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一种世世代代的自然延续,一种人与大山的惺惺相惜,一种人与自然的相互回馈。

距县城六十公里的幽居有一座大龙山,它逶迤于县西偏北,与幕阜山南支余脉——山枣岭相连,山峦叠翠。据当地人说,大龙山有九十九座峰,四十八个窝,其中的桂花尖、谷罗尖,更是山奇峰险。在这片大山里,比较大的村子有毛湾、祖庄、大梅。从祖庄村过去几公里,又有一个小山窝,那里只住四五户人家。

我的朋友小方,1970年代中出生于祖庄过去的那个小山窝,10岁就随婆婆和妈妈在大龙山里捡野果子。那地方人迹罕至。寒露之后,夜晚霜降,满山满树的白,真的是银装素裹,寒气逼人。此时,山上的尖栗子(带刺圆球形山果,味道与板栗相似)都熟透了,纷纷从树上掉下来,铺满了山坡。

小方的婆婆年年都要进山捡野果子。这年冬天,她带着小方去捡尖栗子。头天晚上,妈妈烧好一大锅水,把新收的玉米球、红番薯煮熟了,闷在锅里。六点左右,晨光初现,天朗气清,妈妈将玉米、红番薯热一热,让婆婆和小方吃完早饭,穿着进山的破旧衣衫,胸前斜挎一个大大的旧布袋,再带上一些熟玉米,熟番薯,大青梨,还有一点薯丝饭出发。一路上,婆婆每走过一个小山窝都要呼唤几声,接着就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小孩加入进来,形成一个十人左右的队伍。长满青草的山径上,银霜铺地,她们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踏着荒野草丛的银霜,向着深山里迈进。

山上到处都是树,以及粗壮的藤曼,根本没有路。她们走两三个小时,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小方不记得那里是桂花尖还是谷罗尖,或者是别的什么山坳,只记得那里的山又高又陡,深沟壑垒里,树木遮天蔽日。陡陡的山坡上更没有路,厚厚的枯枝败叶铺在上面,一不小心摔一跤,就可能滚下山去,要不是树木挡住,瞬间就会跌进深渊。有时候,小方脚打滑跌倒了,满身毛刺的毛尖栗刺进她的巴掌,鲜血流出来。但她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不哭也不闹。

到达目的地,树底下的毛尖栗铺了厚厚的一层,张开大大的开口,静静地躺在那里。捡起毛尖栗轻轻一掰,里面的果实就溜入手掌,随手又将它装进布袋。捡呀捡,布袋渐渐满起来,鼓起来。太阳悬在头顶上,说明到正午了,婆婆就带着小方吃掉带来的午饭,接着继续捡。太阳开始往西走了,她们时刻关注着太阳的位置,掌握着时间的节点。直到太阳到了某个山头,挂在某棵树稍,她们知道,已是下午三四点钟,该返回了。一些人,因为晚走了一步,暮色苍茫中,结果分错了叉,就在树林里迷了路,弄得转个一时半天也转不出来,有的甚至两三天才找回来。

婆婆及时收了工,背着数十上百斤的尖栗子,带着小方在天黑前的一刹那到家了。妈妈已煮好香甜的饭菜在等她们。妈妈是特殊留在家里的。那时已是1990年代了,家里还养着十几只山羊,三四头猪,一大群鸡、鸭、鹅,必须要有人照顾,还要让上山的人回来就有饭吃。

婆婆和妈妈每年都要分别进山好多回,捡回好多野果子,最多的就是尖栗子。尖栗子捡回家就赶快处理。星空下,婆婆和妈妈点燃一盏玻璃煤油灯,或者老马灯,在幽幽暗暗的露天里,将尖栗子铺在篾晒垫上,让它们阴一阴,晾一晾。天气极好,夜晚冰冷的风,凌厉的霜,正好将尖栗子冻脆、冻蔫。第二天太阳升起,再在太阳里晒一晒,待里面的果实微微软了,就将尖栗子倒进石磨里磨一磨。尖栗子晒得刚刚好,只要推几下磨,就听到果壳哩哩啦啦响,碎裂了,就与毛栗子脱离了。所有的果实分成了两瓣。把果瓣拣出来,放到大锅里用开水过一下烫,捞起来放到盘箕里,再晒,直至晒干,就制成坚硬的尖栗干了。把它们装好,放到地窖里、或者谷仓里,随时待用。

尖栗干炖汤是一道山里人常吃不腻的好菜。寒冬腊月,雨雪纷飞,山里人除了萝卜白菜,很少有其它菜蔬,这时候,拿一些坚硬的尖栗干,放到瓦罐、钵子里,割两块鲜肉或腊肉,加上山泉水炖着吃,好不鲜美。到了过年,再拿它出来炖山羊肉、鲜猪肉、排骨,或者炖鸡汤、鸭汤,待客都非常地好。

如果想要把尖栗子留下来生吃,则是另一种做法。夜晚,将尖栗子放在露天里阴干一下,不用开水过烫,也不用晒太长时间,晒成半干湿,让栗子晾蔫了、晾软了就好,然后盛进大麻袋、或者大陶缸里,存放到地窖里去,想吃,就拿一点出来剥着吃。如果来了客,就装到果盘里,和其它野果子一起给客人吃。如果进城看亲戚朋友,就装一小袋子,加上其它的干果子,也是极好的礼物。孩子们去读书,母亲们都会给孩子装一小袋生的尖栗子放到书包里,孩子路上饿了,可以随时拿出来吃。课间休息,也可以当零食。到了腊八正月里,取出保存的生尖栗炖各种鲜汤,味道竟然鲜美如初。

直至深冬,人们还能在山野里发现一些野柿子。柿子树的树叶早已凋零,一颗颗野柿子像红灯笼一样,煞是醒目。人们把它捡回家。这几乎是一年里最后的盛宴了。

……

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铜鼓的山上依然那么绿,但树已不是那些树,林已不是那些林了。山窝窝里的人家也大都外迁,杳无人烟的老屋也颓废倒塌了。当人们走进深山,原始老林已不复存在,豺狼虎豹也销声匿迹,而那些新老野果树,有的依然硕果满枝,落果满地,但是,能捡到野果子、尖栗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自从山窝里的人家搬离以后,野猪,野兔子,土老鼠……几乎要统治那个有些原生态的世界,它们日夜在那里出没,只要野果子、尖栗子落地,这些野东西就毫不客气地把它们吃光。山里的红薯也没法种,一旦红薯在泥土里结果,大群的野猪就去刨地,把刚刚长出的红薯全部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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