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达债主讨债记

出来混，可以不还吗？

文|樊睿昕

编辑|李惠聪

“闹吧，闹崩了，你多收益的那部分，还得让你退回去！”

刚刚投案的卓达集团实际控制人杨卓舒在2019年3月28日致广大债权人的一封“恐吓信”中如此说。

这是老杨百年不遇说的一句实话。

根据“法释[2015]18号”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规定》第二十六条，借贷交易中不合法的利息费用部分，在兼顾诚实信用原则的基础上，借款人可以拒绝支付；根据第三十一条，过多支付的部分，借款人可以要求返还。

如今，杨卓舒投案了，似乎在主动坐实“非法集资”的罪名。而几十万债权人手里的新材原始合同早已被卓达房地产集团有限公司（下简称“卓达”）一改再改，变更为分期打款合同或者“一年无忧”还款合同，再或者房屋预购合同。这些变更合同不但不受法律保护，而且应属违法合同、无效合同，或还涉嫌合同诈骗！

眼看卓达骗来的几百亿资金就在那里，可债权人要回钱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了。

卓达集来的资都去哪儿了？

卓达的民间融资起源于15年前，发端于政府鼓励民间融资的大背景下，而其主导的“中国版庞氏骗局”败露的导火索，是2015年11月，国内新闻网站无界的一篇报道《卓达新材百亿融资术：30%高息吸引40万人》。当时这篇曝光卓达集资内幕的报道一度激怒卓达，还因此发生了“卓达围堵无界新闻事件”，但同时给广大投资人敲响警钟，引起了各方关注和监管。

据该报道披露，卓达对其研制的集成房屋产业新星“卓达新材”进行了大规模虚假宣传，撒下“与俄罗斯签订六千亿订单、年产值上万亿”等弥天大谎，一度骗取了中央有关部委、河北省政府的一众领导，以及公众的深度信任，大肆揽钱，致使很多普通百姓将一生血汗钱投了进去。

据无界当时报道，卓达新材理财产品在河北省内销售火爆，共吸引了40万投资者入局。卓达的营销点遍布石家庄的繁华区域，驻点以及沿街发传单售卖理财产品的销售人员就达上千人，几百万至上千万的大单数不胜数，一个月的投资量至少十几亿元。

△2015年无界实地采访时拍到的通过总部大厅和大厅内部一个通道。进入卓达总部的销控中心，里面更是人头攒动，其中白发苍苍的老者不在少数

报道称，保守估计该产品已经募集超过百亿元资金，但据公众号“V正义者联盟V”披露的相关举报信则表示，卓达的集资金额累计已达369亿元，而且集资过程中，卓达先后注册了481家公司转移集资款。为了能尽快转移“赃款”，卓达有时一天之内能注册十几家公司，而且还会再注册孙公司进行二次转移。奇葩的是，在“无界事件”之后，卓达还能注册43家子孙公司，并涉资35.41亿元之巨。

据举报信揭发，这些子公司、孙公司在完成向资金池注资的任务后会被快速注销，然后由卓达的控制人们共同分食三百多亿的“赃款资金池”。目前这些资金绝大多数已流入了卓达各控制人名下，其中杨卓舒在267家公司中受益184.8亿元，其子杨汗青在38家公司中受益29.3亿元。

尽管资金早就这样明目张胆流进个人腰包，但事发后，卓达却公然宣布还债的资金只能来源于公司名下资产变现，让卓达债主们的讨债之路格外漫长。

卓达有多少资产能用来还债？

卓达一直强调要还清欠款，并多次发表《还款承诺书》。在《承诺书》中，卓达主动公布了名下合计1416亿元的资产，称还债兑付资金来源主要就是以这些资产为基础的“融资回款”和“销售回款”。

来源：《还款承诺书》

“融资回款”，指的是卓达与中建集团、中城投集团，以及建设银行、民生银行等金融机构共同搭建金融平台，然后进行资产打包抵押融资；而“销售回款”则是指将卓达集团名下价值130亿元的可售房产“通过优惠促销等方式”出售回款。

然而，无论是欠钱的还是借钱的，此时都不得不面临一个可悲的现实——此刻卓达的资产变现可能性基本为零。

为什么这么说？

杨卓舒这几年房地产业务越做越少。随着拿地成本高企，卓达现在河北省境内的持有的地块都是偏远而开发困难的劣质地块，即使是利用政府关系与金融巨头利益捆绑，也很难抵押出高价。

卓达本想学习华夏幸福搞三产联动，也来个产业造城，但资金掣肘，土储太少，又没有人才和资源，开发难度太大。于是卓达只能利用自身的本地影响力，在手续不全的情况下先期建设销售回款。

可是这个套路在其他省份就行不通了。据知情人透露，卓达在山东的项目都是当地政府为带动经济发展将地皮廉价卖给卓达，但卓达接手后，不但一直手续办不齐，且社区配套不足，又小又贵，因此始终拿不到预售资格，在海南等地的情况也是如此。卓达名下看似众多的项目其实很多根本无法正式销售。

此外，1416亿元的资产中，价值高达680亿元的“新材工厂类”只是徒有其名的注水资产，并无任何市场价值。据卓达集团员工介绍，所谓的新材料，指的是“以竹代钢、以木代钢”的竹钢，以及“卖一块赔十块”的节能墙体板材。

据了解，卓达新材的前身是河北太极木新型材料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该公司濒临倒闭且总资产至多只有400万，但产品能远销海外，这成功忽悠了杨卓舒在以2000万的天价购至旗下，还将其当作卓达的香饽饽，然而此后这个“新技术公司”却让老杨赔得妈都不认识了。

被忽悠惨了的杨卓舒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将其包装成“卓达新材”概念继续忽悠下去。事实证明，“卓达新材”概念造得很好，虽然没什么实用价值，但故事很好听，简直就是为融资而生。从此，卓达不但利用新材项目从民间融资，还会依托项目所在地的政府平台融资。据说卓达新员工入职考试题目就是“如果外人来视察，该如何介绍和美化项目”。

△诡异的卓达新材

△杨卓舒的名字取自“卓娅舒拉”。老杨对俄罗斯有着奇妙的情愫，在俄罗斯也确实打开了集成房屋产品市场。假如“无界事件”不出，估计老杨很快就要在俄罗斯搞集资了

事实上，别说卓达的资产根本不可能变现，即使按其所说，楼盘确实每年能有60亿元销售额，利润至多也只有6亿元，算算账卓达要还清369亿元的债务需要61年之久。新材料的利润更是有目共睹的，最多超不过10%，靠资产运营还债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卓达资产存在的问题一目了然，但下了血本的债权人们还是相信了卓达的荒诞说辞，并在事情败露后纷纷和卓达改签合同，期待卓达有朝一日能恢复生产并将本息返还给自己。

可惜，现实再一次让债主们失望了。

越来越绝望的讨债之路

如果说债主们上一次受骗是不了解情况，那么这次受骗就是讨债压力下的选择性失明。

无界事件之后，投资者们开始意识到风险，于是卓达停止了所谓“返本付息”，以许诺还款为诱饵稳住几十万债权人。出于对企业盲目信任，广大债权人，尤其是河北境内债权人选择忍耐，以极大的包容和耐心，等着卓达慢慢退还本金。谁知几年过去了，卓达一次又一次更改合同，抹去债权人利息，拖延退还本金，抵赖手段花样百出。

最早从2016年4月开始，卓达启动还款程序。卓达依据不同的分期计划将这些悲催的债主们分为三类：11116类退款客户、118类退款客户，以及无忧购房类客户，但其实债主无论选择哪一种还款计划，结果都是绝望。

公布还款计划后的一两年里，卓达基本是在以龟速还款，还解释“还款支付缓慢是因为项目运营缓慢造成的资金流紧张”，意思是“并非还不起，是货卖的慢”。确实，那些烂在手里的资产要想变现是非常困难的。

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激起民愤，卓达2017年特意在“99承诺还款支付计划”中，针对80岁以上的老人制定了更“优待”的还款计划：凡总投资额在10万以下的老人，本金一次性全部支付完毕；投资额10万及10万以上的老人，每人支付10000元的“过节费”，并在后续支付中继续优先照顾。但80岁以上的新材投资者能有几个呢？

△在新材理财合同中，卓达通过利率引导大多数投资者的投资额度都在10万元

此后的2018年，卓达又公布了一次还款计划。这次卓达明确表态要“优先支付新投资客户、困难户和之前还款计划中的遗留客户”。在还款额度紧张的情况下，这话基本可以理解为“正常计划范围内的客户，谁都别想拿到钱”。

目前，11116和118类还款客户中大多数反映根本没拿到任何退款，卓达则解释称是项目回款太慢导致。根据卓达案发前还款进度，只有极少数人拿到了本金的10%，个别80岁以上的老人拿到了20%的本金。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5月21日百度贴吧卓达吧被关闭

△即使讨回了部分本金，债主也必须通过十分屈辱的方式才能拿到钱——向卓达打借条

分期退还本金还没做到，卓达又忽悠这些债权人放弃已经到期的利息，改签“一年无忧”还款合同，内容是将之前所有在手合同合并，下调利息，然后等着一年后本息还清。

事已至此，其实大多数债主应该醒悟并死心了。稍微算一算就会发现，面对四十万投资人，卓达每月只给两千多人打款10%本金，按照这个速度，卓达需要177个月才能还清十分之一的本金欠款，要想还清全部欠款，就需要1770个月，也就是148年，孙子的孙子也等不到这笔钱了！

奈何众多债权人仍不死心，心存侥幸。2017年，在“一年无忧”计划也到期之后，压根儿没打算还钱的卓达选择不再恋战，干脆撺掇债权人“以房化债”。部分债主居然就信了这鬼话，将手里的还款合同又换成了购房合同，从而被三次诈骗，越陷越深。

“以房化债”是卓达独创的新概念，此前我们只听说过“以资抵债”。而“化债”绝不是“还债”，而是化解债务，其中的区别在于，前者不但需要债权人追加投资才能拿回本金，而且双方的债务关系就此全部消除了。卓达明里暗里地反复鼓励“投资期限较长、收益较高的客户选择将债务转化成房产”，按高于市价40%的价格购买“图纸房”。

卓达卖给债权人的正是那些根本没拿到预售证的烂尾盘，彼时卓达威海项目香水海四期和石家庄宋村改造项目正是卓达化债的主力军。这招可谓一石二鸟，一边把旧债一笔勾销，化解了法律风险，一边还能处理垃圾资产并骗来新的钱。可怜被讨债压垮了意志力的债务人再一次选择了肉包子打狗，纷纷拿出钱来买烂尾的“图纸房”。据卓达称，卖“图纸房”的钱全部用来还债，也就是说债权人用自己的钱还了自己的债，这还不算，关键是房子什么时候能盖起来，恐怕卓达自己都不知道。

眼见不少投资者被洗了脑上了套，卓达一不做二不休，继续“以物化债”，名下的锅碗瓢盆都拿出来加价卖给投资者，气得债主们只能干瞪眼。

△债主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卓达清仓特价大甩卖了！

然而此时，被化了债的债主们即使醒悟也没用了，因为卓达早已把原始合同收回，之后再怎么告都是扯皮。

△一名债权人信访收到的答复。个别债主开始诉讼之路，但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老杨父子投案了，但这不代表钱就能要回来了。更可能发生的结果是，那些和卓达打了欠条、签了新约的债主们，拿着一纸无效合同，翘首以盼着司法结果，然后继续遥遥无期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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