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醒醒!”
房间里一片寂静,月光从狭小的窗户投在安迪像一把柴禾似的身体上,反射出干净得像平静的水面一样的光。与这个黑屋子太格格不入了。她就像个被藏在旧阁楼里脱不了手的传家宝。
“艾迪,你该醒醒了,你还没死,他死了,你没死。他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先含有着三分激动,接下来就变得十分温柔了,“亲爱的,哦,我亲爱的,看你给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惠特菲尔德尝试着用两根食指轻轻地掐住艾迪的锁骨,好让她像样的坐起来听他说话,可是艾迪躺了太久了,已经无法适应其他的姿势了,全身上下就只剩下无法继续萎缩的骨头和薄薄一层皮。
她慢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还没睡醒,躲在那里连挣扎着打开的力气也没有。她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模糊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听见了,是,他死了,是给我们的达尓弄死的。达尓一定知道,是你告诉他的吗?一定是你吧,现在好了,都好了。”
窗外卡什和朱厄尔吵起来了,原因是朱厄尔说要把父亲的尸体先放进去,卡什强调棺材是给艾迪打的,而不是给安斯,他需要另一副棺材。
惠特菲尔德全身都湿漉漉的。他不需要再向安斯解释,他也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了。他的罪恶在安斯死去时已经坐实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他的死他也有责任,或者说,他有主要的责任。可是如今,他想做的是把这些告诉给艾迪,如果她能不死,他们的罪恶就是两个人共同承担的了。
他爱艾迪,可是她不是也爱他嘛,两个人总比一个要好!
艾迪又把眼睛闭上了。好人也不愿意大半夜给人吵醒,何况她连棺材都快做好了。
杜威.德尔走了进来,被惠特菲尔德吓了一跳。她在脑子里搜索了很久,可还是没找到这样的夜晚看见这个人该说的话,于是她把手在乱发上胡乱折腾了几把,打了声招呼,以此表达对客人的尊重。
她刚刚在安斯的床边大哭了一场,与达尓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又抱在一起,直到达尓告诉她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她把对这个家庭的恨意从艾迪身上向安斯身上多挪过去一些,于是决定来看艾迪,看看自己对艾迪的感情到底有没有变化。
杜威.德尔站在床边,一声不吭。她的黑眼珠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明亮,让惠特菲尔德不禁以为是艾斯复活了。
他的眼睛直直盯住杜威.德尔,杜威.德尔盯着艾迪.本德伦。
卡什开始用斧子凿棺材的一头,朱厄尔一边骂他疯子,一边朝他的马厩走了,等朱厄尔走得远一些,卡什也停下手,蹲在地上哭。
总归是要去的,把父亲下葬,说不定母亲今晚或者明晚也会咽气,那样的话就没人能给什么承诺,兄弟几个随便找个地方葬了他们就行了。
达尓从安斯的房间里走出来,朝着卡什慢慢地踱步。他已经说服了杜威.德尔,接下来就应该是卡什了。他不想趁着雨天去什么杰弗森,更不想去招惹朱厄尔。他只想在家待着,管他谁做木匠谁管马,谁总是用阴森的眼睛看人,谁总也长不大。这一家最大的儿子都已经长成壮汉了,早该有决定权了,而不是日复一日听从自私的去他妈的安斯的安排。
没等达尓走近卡什,卡什也还蹲在地上哭着,大雨就忍不住瓢泼起来。房子顶上一瞬间就击起厚厚的一层水雾,马厩在风里摇晃,朱厄尔站在他的马旁边,把一大摞干草往马厩里面拖。
瓦达曼也从房间里跑出来了。他发现杜威.德尔不在,外面又下起了雨,心里害怕。他最先朝着艾迪这里跑,因为杜威.德尔最可能去陪着妈妈。
可是他停在了卡什的旁边,他发现棺材坏了,达尓刚从他的旁边跑到艾迪的门口。
卡什现在也像一条鱼了。他像鱼,一点也不害怕下雨,可是他却好像在哭,为什么事而悲伤。
瓦达曼是鱼,卡什和艾迪都是鱼。达尓是不是鱼?
雨忽然小了一点,卡什从地上站起来,一个不属于他们家的男人从达尓身后的门里走出来,大家都吓了一跳。
卡什伸出布满被这口寿材打磨出的老茧的手,惠特菲尔德也伸出了手,他们之间好像有某种联系。
“我们总得想点办法。”达尓叫瓦达曼过来,打开门让他进去。
“总有办法的,孩子们。”牧师慢慢地说,“不是你们的错,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说,朱厄尔刚才还在这里,他去哪了?你们总要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吧?”
“别管他了,他跟他的马一样,咱们这些人是治不服他的。”达尓说。
“可是总要有个人来……”卡什说。他心里不停地祈祷。
“让我想想。”惠特菲尔德说。
“除非让妈妈去,反正她也没有几天了。”达尓说。
“你疯了!”杜威.德尔从门后冲出来,雨水就像可以受到她的控制,再次下大了。
“我们换个地方,在这里谈对她不好。”惠特菲尔德说。
“我说,我有个主意。”达尓一边领着几个人往安斯的房间走,一边拿眼偷瞄马厩。他做贼心虚,可是又有些理直气壮,“我想你们知道咱们家里一直有个外人吧?这个人,他早晚要离开我们!就算我们是兄弟,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把我们都害死。”
“喂,我可听说害人的是你!”杜威.德尔指着达尓。
“嘿,丫头,你可要知道,不是他非要装什么假牙,我们怎么可能起争执呢?你们各自都想着什么?我猜他就是要去装假牙才非要将母亲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下葬,这分明就是对她的侮辱!”
“可你杀了他!”杜威.德尔不依不饶。
“听着,臭丫头,今天晚上我们都不是杀人犯,杀人犯只要离开这鬼地方就行了,我还要把你嫁给一个能养活你的人呢!”
杜威.德尔开始可怜起自己和艾迪,这个家庭太可怕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跟她的妈妈没有什么区别了。要是让她嫁给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有像达尓这样的孩子,或者嫁给像达尓这样的人,何不让她现在就死去!
达尓走到安斯的门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门。房间里非常混乱,安斯的一把雨伞已经给打断了,他以前就用雨伞打过朱厄尔。他斜靠在地上,背后靠着一把椅子,从脖子上流下干净的一道血液,曾插在上面的一把裁纸刀平稳地放在他后面靠着的椅子上。
卡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杜威.德尔也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们把安斯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还是要做的,他也是上帝的选民。”惠特菲尔德从上衣里拿出一个十字架,大家都不出声了。
没过片刻功夫,惠特菲尔德睁开眼睛,房子里陷入了死寂。
门被从外面打开,风声雨声都倾泄进来,朱厄尔满身是水地闯进来,身后是他的马。
“马厩倒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他的声音震耳欲聋,脸色红地发紫,领子里夹了几根草,是他用肩膀顶住马厩时落进去的。
现在他感受到了压迫的气氛,空气里好像有某种专门为他配置的毒药,他一边审视每个人的神色,一边沉下了脸。
蜡烛的光变得昏暗了,烛火大幅摇摆起来,风拍打窗子发出有节律的“啪嗒”声。杜威.德尔开始发抖,卡什已经把头埋进两腿之间,牧师拿着十字架的手不自觉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朱厄尔,我想说,我也没办法。”达尓开口了,他站起来,他的领子上有一根杜威.德尔替他编的皮绳辫子,就像个贵族印章。他的嘴唇轻微的颤动,频率很高,与悲伤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无异。“你是最有能力的,我们兄弟里最有能力的人就是你了。”他还是说了出来,“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求你救救我。”
在朱厄尔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抵触,他很愤怒,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家人没有一个去帮助他,不仅仅是他们根本不爱这个家。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去年艾迪侍弄的两大盆石榴已经有一盆给风吹倒了,花盆在院子里绕着自己滚动发出沉重的隆隆声。朱厄尔的马直立起身体,发出嘶鸣,像在召唤他,赶紧离开这个苦难的是非之地。
瓦达曼一路跑一路喊,声音被雨水吞没了大半,只有杜威.德尔听出来了,她穿过男人们到门边迎接瓦达曼。
瓦达曼的脸上挂满了泥水,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地方。他是一边哭一边跑过来的。
“妈妈,妈妈死了……”
达尓突然松开拉住朱厄尔的手。他仿佛看见躺在床上的安斯,正微笑着,侧头,睁眼看着他。
“我妈妈不是鱼……不是鱼……”瓦达曼扑在杜威.德尔的身上使劲抽搐,“她死了……”
达尓的面部舒展开了,眼睛下面的凹陷一点点鼓胀了起来,有了原来的红润的色彩。
朱厄尔的质疑和愤怒全都变成了完整的、即将喷发的愤怒。
牧师的双手松下来,十字架掉落在地上。
2019年11月22日
改编自《我弥留之际》
作者:威廉.福克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