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如潮


我习惯把二十楼叫做天上。住在天上的时候,建筑公司给窗户安上了双层玻璃,隔音,效果好得很。以致于有七年的时间我听不见下雨的声音。早晨起来忙忙活活,下了电梯,到了外面看到素雨花一跳一跳在地上欢快,才知道雨下得挺大的。

也听不到楼下的汽车声,商场的叫卖声,甚至街道文艺汇演上麦克风的声音。人家都说临街的房子应该吵,可我的天上人间一直安安静静。

后来搬家了,四楼,离地面很近。早晨五点半军营的起床哨就把我吵醒了。一个年轻的教官带着战士们做准备活动,然后单杠双杠操练。马路上车来车往,虽不临街,但是车子远远近近听得很清楚。泥土也把味道送上来,一并送来的还有赶早市的小贩篮子里的葱姜蒜。早饭吃得略微晚一点,一个收家电的农民工背着小喇叭,就冰箱彩电洗衣机地收过来了。以前这一类声音我很熟悉,现在隔了七年的时光,再次迎面扑来,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这才是家呀,接地气,飘着柴米油盐过日子的味道。下雨的时候窗户被打得劈劈啪啪响,地面劈劈啪啪响,小孩子塑料凉鞋踩着水洼劈劈啪啪响。我爱这声音呢,它让我的心稳稳当当地落在冰箱前的饭桌上,落在篮子里的蒜瓣上,落在锅里鲅鱼鱼头的胶原蛋白上。

我也挎起一只篮子,到市场买菜去。被秋天的秋葵秋菊秋瓜惊喜着,和收发室的刘师傅梁师傅张师傅熟络地打招呼,全不像在天上住的时候,楼下的保安永远低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

女人爱逛市场,我爱,鲁迅笔下的子君也爱,张爱玲也爱。子君抱着阿遂,一路看一路买点零零碎碎,旁边就是涓生,这窸窸窣窣的幸福不是亲自置身其中难以体会乐趣。张爱玲身边应该是胡兰成喽。这个爱玲身边的只爱了不到半年的过客,带着张爱玲去买一双鞋。艳丽至极的颜色,穿在脚上,回家后,和爱玲探讨孟玉楼的端坐淹然。

每次讲到这里,总被怀疑写错了字。怎么是淹没的淹,不是嫣然。是呀,怎么不是,我也屡次问。可能嫣然只令人想起笑容吧。而淹,却是爱的沉溺。《金瓶梅》里,孟玉楼活得最是清醒,西门庆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甚至也不是最后一个。她收着一大堆嫁妆,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她嫁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好人家。看好她的人,门第高,自然也看好她的东西。她怎么不明白,所以自己看得紧紧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连根簪子也不落下。爱她的男人淹没于她的细腰高身浅笑妩媚,也淹没在她的银子里。尽管不专情,但也善待她。她心里知道大家都是彼此的过客,何必斤斤计较?所以情多情少,她不在意,车多不挡路,这么一想日子便爽爽快快地过下去了。

张爱玲爱死了孟玉楼,却活不到她那个份上。她是上海孤岛的月亮,要众星相捧。她是要别人懂,用才高八斗的斗来盛她。曲高和寡谈何容易——于是胡兰成横空出世,一物降一物地用江南文化捧着她,把张爱玲捧到了她自己要的温度。但他的爱尼罗河一样四处泛滥。后来范秀美打胎也写字条来,要爱玲帮衬几个,张爱玲居然也肯照着做。多少人替爱玲不值,张爱玲是,于千万年之后,千万人之中,不早不迟,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遇见了,也没有别的话说,只一句,你也在这里。

她怎么不懂他的不堪,她只视而不见。她要的只有他能给的了。她不要的,她不看。

所以,胡兰成这翩翩过客也就得以继续在《今生今世》里继续调情。多少人替爱玲恨得咬牙切齿。但说不定张爱玲是喜欢的,只是不回应而已。胡兰成认准了她,吃定了她。

与市集相关的爱情多数是悲剧,还有爱斯梅拉尔达和卡西莫多。不写了,一个张爱玲就够了。

她无数次翻开他的底牌:在那男人的外表下是一张不顾一切的女人的脸,露出些泼妇的底子来,定定地看着她。张爱玲翻开,又合上。

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真真来过,带给她低到尘埃里的欢喜。她何尝动心动肺地喜欢过一个人?她要的只是执手谈红楼的那个不觉天就亮了的夜。这样的日子一天就是一世。胡兰成走了,日子就死了。

所以不懂张爱玲的读者,不如放下爱玲吧。市声如潮,更适合常人小逛。张爱玲也到市集去,她的脚步走着走着离开人群到了天上。

我们俗人,还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听收电脑收冰箱的声音。市声如潮,大大小小,我们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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