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凯特贝雅小姐回到房间，打开衣橱，取出熨烫整齐的制服，她换上衣服站在镜子前上上下下端详一番确认无可挑剔后轻轻拿起一枚杏仁绿色徽章，这枚徽章曾由市长亲自为她佩戴。嘉奖她工作上一丝不苟的精神。
凯特贝雅小姐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荣誉，当然，如果每个部门都有员工能获此荣誉的话，凯特贝雅小姐似乎是唯一的最佳人选，谁让她的部门只有她一个人呢。相比那幢120层大楼里其它部门的工作，凯特贝雅小姐的部门早晚会取消，传言不绝于耳，部门大会上没人愿意坐在她旁边，好像坐在她旁边会遭来厄运一样，每年用于部门的预算都在缩减，三年前开始预算就只剩下凯特贝雅小姐个人工资。
即使如此，她还是每天穿戴整齐，坐进入门级自动驾驶车前往办公室。缩减预算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的部门的确不需要预算。车子停在停车场最角落的位置，她故意绕开靠近通道的空位，那些位子最好留给税务和监察部门的同事，这两个部门同事多，又经常需要外出。虽然这不是一项特别规定，但各部门的人似乎都知道如何相互协调，包括吃饭，停车在内都有一些默契的习惯，比如凯特贝雅小姐就绝对不会在中午14:00前去餐厅用餐，她尽量最晚到，以避免被更多人看见，认为她无所事事。
到达办公室后，她先走到最里面的化妆室，原本这是一间检查室，在部门工作还繁忙的那些年，这里常常需要排队，人们拿着她签字的告知确认书走进这间房间，穿白大褂的医生，带着口罩，完成抽血、透视、DNA筛查、大脑成像检测等检查。所有这些都在这里完成，罗斯特医生退休前这里偶尔还有几个人来，可是再后来房间就被改成了化妆室。她整理完制服，又把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向外看了一眼确认与走廊相通的唯一一扇门正和她进来时一样，凯特贝雅小姐打开两扇门的矮柜，拿出一本帕斯诗集，走回自己的座位。
虽然那扇门已经好多年没有被敲响过，可凯特贝雅还是很小心，生怕被投诉自己工作时间做别的事情，可她的确是无事可做，入职前学的所有知识如今除了用来遗忘没有半点作用，可她不仅不能遗忘，还需要参加每半年一次的在线职位能力测试，测试题并不简单，甚至每次都有所不同。
上一次考试凯特贝雅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烦，神经测试对产后抑郁检测的作用，从原来的45%预测相关变成了95%，新研究成果的出现不停改变着凯特贝雅部门的规则，稍有怠慢她就会面临失业，想趁机把这个部门彻底关闭的人多的很，而且没有部门会愿意接受来自这种低压力部门的员工，部长们宁可要一个新型机器员工也不会收留她。凯特贝雅想到这里，就觉得毫无意义又不得不坚持每天的工作，她摸了下徽章，的确是市长亲手佩戴的，可这代表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再高的荣誉也没人赞赏，除了退休的邻居和那些尽力表现完美的机器员工程序化的赞美，没人在乎她，她也不能带着它走到餐厅和同事们坐下来一起聊聊他们喜欢的话题，至于她，她没什么话题，她的工作和她的部门一样，不可或缺的摆设，而已。
当门敲响第一下的时候，她不以为然的确信自己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来通知部门关闭的吗？想到这里，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是两下，间隔超过一秒，才接上第二下。她匆忙把诗集放进抽屉，“请进”。
说这个词时，凯特贝雅的喉咙仿佛老旧的橡胶没有弹性，她觉得那里堵着什么东西，咳嗽了一下，见门没被打开又确认了抽屉已经锁好，她站起来，又说了一遍，“请进”。
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迷路般四下打量，好一会才把目光聚焦在凯特贝雅身上。
“不好意思，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女人开口说。
“很有可能。”凯特贝雅说完立刻就后悔了，这不符合规定，职位手册上第一句话该是，您好，这里是自然生育审批部。
“我们去过86楼的优生预约部，他们说不该找他们。”男人说。
“对，他们让我们去生命服务部问问，在几楼来着？”
“120楼。”女人回答。
“没错，120楼，好像这地方最高就120楼吧。”男人接着说。
“120楼的机器人对我们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才问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说我们想生个孩子，不知道该去哪预约。”女人笑着看了看男人，男人摇摇头，进门时的迷茫此刻成了不耐烦。
“机器人和我们啰嗦了半天，什么是否提交过DNA数据，是否有过基因改良，是否做过身体优化，是否和机器做爱过？”
“和机器做爱过也需要回答吗？”男人开始抱怨。
“然后，你们就来了这里？”凯特贝雅问。
“是的，120楼的部长，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跑出来对我们说，让我们来16楼找自然生育部，说实话我觉得这矮冬瓜就是在打发我们，我们和机器人说话那会，后面已经有抱着天使一样女孩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快死了的老头在排队，老头旁边站着个日本制造的复合人，那部长见了他们恭恭敬敬的，和我们说话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我们要占她什么便宜似的。”
凯特贝雅示意两个年轻人坐在办公桌对面，自己则回到座位上，她的疑问不比120楼的部长少，也不会比86楼的部长少，如果这对年轻人没有被打发到错误部门的话，那么眼下正是她认真工作的时候，她偷看了一眼徽章，看见它角度完美后她自信的说，“这里是自然生育审批部，120楼部长说的自然生育部应该就是这里。”
“这样的话就太好了。”女人松了口气继续说，“那我们要做什么？”
“如果你们是要申请自然生育则需要完成两项审查，资料审批和健康检查，我先向你们介绍资料审批部分，资料审批包含，申请人身份信息、申请人家庭信息，直系血缘关系亲属信息、申请人及家庭经济情况，申请人及家庭犯罪记录、申请人及家庭信用记录、申请人监护期间教育情况、申请人成年后教育情况、申请人监护人教育情况、申请人使用智能生物情况、申请人家庭使用智能生物情况 ......”
“等一下，等一下，这和申请组成家庭是不是差不多？”
“基本上差不多，能让我说完吗？”
“好的，小姐，您继续。”
“健康检查包括申请人DNA数据、申请人家庭DNA数据、直系血缘亲属DNA数据、这些数据资料库都有，您只需要签署告知确认书就好，告知确认书的细节，我一会再介绍。健康检查还包括，使用智能生物情况，医疗情况、直系亲属医疗情况，双方生殖能力检测，遗传病学检测、大脑检测，大脑检测包括十八项怀孕期间可能出现的精神状况预测试检查......”
“好复杂，还有多少，我听不下去了。”女人抱怨的看着男人。凯特贝雅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于是决定尽可能态度更礼貌些，让这件事看起来不那么严肃。
“不要着急，请等我说完，后面没有多少了，之前所说的之外，大脑检测还包括二十九项生产后可能面临的焦虑、抑郁、自杀、恐惧、自卑、以及因后悔或精神障碍产生可能伤害自然生命的预测......”
“有完没完了。”男人打断了她。
“亲爱的让她说完吧，这也是她的工作，我们还得要她批准才行。”
“谢谢，请听我说完，别害怕大脑检测，那是为了保护自然生命，健康检查里最重要的是生殖能力，要知道自然生殖能力的条件很高。在这两项内容之前，我会给你们一份知情同意书，你们必须认真阅读上面每一行文字，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一定要问我，我会详细准确的向你们解答，如果确认无误只要签完字，就能进入正式检查了。”
“好的，那我们开始吧。”
凯特贝雅打开抽屉，取出三年来第一份知情告知书，她一度曾以为自己退休前再也不会需要向人们讲解这份材料。
“天啊，它和《尤利西斯》一样厚。读完它我都老了。”女人站起来摇着头眼泪在睫毛上一闪一烁。
“那就让我来给你们简单介绍吧，首先，你们必须和监护人确认你们属于自然人，至少是80%自然人，拥有除心脏、肝脏外所有自然人器官，非再生生物器官、非复合器官。你们是吗？”
“当然，我们没优化过。”
凯特贝雅拿了张纸做下标注。
“那么你们是否是天然性别的男人和女人。”
“你是瞎子吗？”男人坐立不安的吼道。
“我只是要确认下，这是我的工作。”
“如果这些都没问题，那么我们开始阅读知情书。”
“够了，我们不生了，不生了可以吧。”女人的眼泪流到脸上，拉着男人往门外走。
“别闹了，不生更不知道去哪个部门审批了。”
“什么意思？”凯特贝雅问。
“她已经怀孕了。”
“什么？”
“婕琳纳的肚子你看不出来吗。”
凯特贝雅走到女人面前，看见微凸的小腹。她回到座位上，打开抽屉，在每一份文件右下角敲上红色印章。
“可以了。”凯特贝雅把文件交给他们。
“这样就可以了？”
“当然，这还需要什么审批。”
凯特贝雅决定今天早一些去餐厅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