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艘很大的船,从寂静坠入深渊。”
采访 | 吴丹,王亚奇
文 | 王亚奇
编辑 | 吴丹
“读者想看什么?”“还有人关心凡客吗?”采访之前,我们构思着文章的角度,却得出一个让人灰心的结论:他们不关心。
但陈年值得追踪。且他最近告诉媒体一件重要的事:债还完了。
陈年怎么还债的?他要把曾经如日中天、今日变得落寞的凡客带往何处?
创业家&i黑马带着外界所有对陈年的好奇与疑问,来到了他们现在的办公室,位于亦庄的第二个办公区。从车马喧嚣的磁器口搬到偏远的亦庄,曾是陈年做下的一个无比重要的决定。
4月21日下午4点,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个头不高、身形瘦削、身穿标准凡客三件套的文艺中年站在离门口不足2米远的地方。大多数时候,这个中年男人都在笑,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会逼仄地挤在一起,眯成两条细细的线。很难判断这个时候的陈年是真的开心,还是想谨慎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几句介绍过后,陈年径自去倒水了,他说昨晚凌晨四点还在办公室,很久没有这么熬夜了。而那晚,凡客的广告牌正在北京各处惹眼的地方依次亮起。
陈年显得有些疲惫,采访不到10分钟他便说,“我抽支烟,有点困。”这是两周来,陈年接受的第四波采访。
“最近几天,接受了不少采访,也说了很多话。但每当采访结束时,总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非常不安,甚至厌倦自己。所以,就不要再安排啥采访了吧。”4月15日,晚21:34分,也就是一周前,他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段话。
与去年还在和人争辩“主动缩减规模谁不困难”的状态完全不同,陈年平淡了很多。当创业家&i黑马提到“偏执”的标签时,他笑称“我很温和的。”
只有在面对同行的一家媒体多次追问,为什么不放弃凡客、会不会孵化别的品牌时,他的语调会稍稍拔高,“凡客很好啊!你为什么老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凡客真的很好。”
“我没想过你是谁”
“邯郸学步学小米,干脆卖给小米做纪念品算了”。“做文艺T恤这么小众的东西,凡客真的要被边缘化了。”质疑陈年是一件容易的事。
陈年的朋友、合伙伙伴、投资人也几乎都在诱惑他别做凡客了。 “在外人看来,凡客已经做砸了,”与陈年相识多年的知名IT评论人keso对创业家&i黑马说,这件事在陈年看来却不是这个样子,“你不能说倒了让他去换一个,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没有办法说这个孩子不要了,换一个。”
有些陈年相识的人,如keso,是亲近他的。后者频繁地在其朋友圈点赞。
陈年没有兴趣和外界辩论,要不要坚持。他只给出了一个单调的答案: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儿,我只能说我就应该一直做下去。
放弃还是坚持,成功者回过头来说的话,怎样都是对的。唯有身处其中的人明白,自己需要做一个重要,乃至深刻的决定。
陈年要继续做凡客。浮浮沉沉过后,他的T恤准备卖给谁?当年的年轻人还记得那个印有“VANCl”的互联网品牌吗?他们会买吗?
这次出击,陈年瞄准了文艺青年市场。聊到文学的时候,陈年两眼放光,旁人不用搭话,他也能滔滔不绝。他说自己3月底就写完了一万多字的《穆旦小传》,还准备好了当和大家聊到穆旦时,他能立刻变成一个穆旦专家。“后来发现大家都不问。”他大笑。
微博上有人问他,说每一次短袖插画图案我都看了,我觉得凡客走弯了,陈总您高薪聘请的插画设计师们,设计的图案不知道怎么回事,很难勾起我们购买的欲望。“不懂就不懂吧。”一小时零七分后,他如此回复这位“粉丝”。
陈年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去年“一封情书”发布会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思考:怎么和用户沟通一个T恤的图案。最终,他想到了张爱玲、马尔克斯、穆旦。
陈年喜欢他们三个。即便他并不明说,这三位文学大咖的“忠粉”到底有多少。
“您能描述一个凡客的用户画像吗?”创业家&i黑马问。
“这个问题其实我特别含糊。凡客的用户跨度还挺大的,没法轻易的说他就是个小孩或年轻人。如果围绕穆旦T恤,我认为陈年、穆旦拉上周楠(凡客设计师,编者注)就能打动人——我没有想你是谁。”他语气坚定。
在产品方面,陈年说出一句“任性”的话:喜欢而且能把握的就去做。
他没有选择把《小团圆》的封面印在T恤上。“不能让真正喜欢这些的人看见以后笑话,觉得寒碜,这是标准。”
这是他所了解的人和事,他能准确把握其中尺度。
“做得出来就做,做不出来拉倒”
陈年的办公室满满地摆了三墙书。还算大的会议桌上也散落着几本书,塔勒布的《反脆弱》最为显眼。陈年劝跑财经的记者也看这本书,“你们看了之后会懂什么叫‘风控’”。
“凡客首先必须盈利,是正的现金流,有好的库存周转,这是凡客的底线。”文学的事探讨完毕,和之前所有看起来顺其自然的态度不同,陈年终于说出了在今天的采访中,他对凡客的经营最为确定的一句话。
而这句话的背后教训,就和曾经的十几亿库存有关。那时凡客险些跌落悬崖。
他将已经偏离桌面7、8厘米的手机在桌边倾斜出45度角,“我的船当时就快要翻了!”他向记者演示,说那曾是一条很沉很大的船。
他至今清楚的记得,2011年有人问他,假如出现库存问题怎么办,他说凡客永远不会有库存问题。而仅仅两年之后,二十亿库存堆满了凡客遍布全国的38个仓库,巨大的库存意味着数不清的债。
去年8月,凡客十几亿债务、二十亿库存问题解决了。
陈年怎么还完这些债务的?
对这段经历陈年显得讳莫如深,只打趣地说,债是“一点一点还完的”,库存是一点一点清完的,“反正不是通过网红清的”,再不愿多谈。今天的他还说,即便现在马尔克斯的一个图案T能卖几万件,开始做时也不过两三千件。“过去是,如果能卖五万件,我做八万件。现在是先做两三千件,如果能卖一万件怎么办?没问题,做得出来就做,做不出来——拉倒。”
不提及债务的时候,陈年会轻松很多,甚至调侃,前两天看自己2011年的照片,会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看人的眼神都不对,我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人?”他说,当时自己的那种状态是“外部压力和内心扭曲的结合”,不管旁人看来是什么样子,但其实自己内心很焦虑。陈年对那段他掌控不了的快节奏太熟悉了。他把自己的节奏调慢了,而这也在改变着凡客。
现在驱动凡客的不再是数据分析,不再是一堆人围着,去评估某人能力如何,而是围绕产品行不行说话。
“今年的整体想法是增长50%,现在T恤的增长确实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遇到断货也会焦虑。但也没什么太大想法,能补就补,补不过来就算了。挺好的。”陈年颇有点随缘的味道。
“凡客能有今天已经很幸运了”
债务还完,重返沙场,陈年精神了很多。“凡客能有今天已经很幸运了。”他说。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2013年10月,刚刚搬到亦庄的凡客遭遇了大量员工流失,及严重的公关危机。不少媒体报道称,供应商堵着大门要钱,再不结算拖欠账款,就去凡客跳楼。
陈年一家一家的找供应商,沟通还款日期,沟通产品。 “听说凡客又开始有动作了,以前的供应商都打听过来了,要合作。”遭遇过危机的凡客没有失掉合作伙伴的信任,“因为你天天在做东西,按时还钱啊。不是偷偷跑了,不做东西了。”
去年9月,陈年把办公地点从能坐五六千人的经海三路科创三街3号搬到了现在的力宝广场写字楼。“原来那个地方实在太大了,搬走时只剩两百人,再住挺吓人的。”陈年偶尔陷入回忆之中。
“那么多人离开凡客,您有任何的心理变化或者考虑过为什么吗?”创业家&i黑马问。
面对追问,陈年用了多个“很正常”、“我没有什么情绪”来回答。
——或许他只是不愿与不相熟的人讨论如此深沉的往事。
毕竟,他不是没考虑过。
2015年4月9日,陈年的生日。
在一个名叫“产品制高地”的微信群里,陈年打出很长的一段文字。他说:最近也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在那种时刻会如此无情地谩骂?在过去的一年里,太多的同事因为这种谩骂,在一次次的泪流满面后,一次次地辞职,最终离开了凡客,或者还是选择了留下。但是他也找不到答案。
他说,真的很抱歉,已经忘了这个群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但今天,当早已各奔东西的凡客人一个个冒出头,说这句生日快乐时,他仿佛看到一些坚守山头的战士,无论大小,却都一样浑身充满硝烟的气息。
46岁的陈年,如此轻易地道出了自己的困惑,在面对他所熟悉的凡客人之时。
同样是2015年4月,凡客“一封情书”发布会上,无数的凡客前员工到场支持,偌大的五棵松万事达中心挤满了人。现场演讲时,陈年哽咽了,很多人哭了。
发布会当天,凡客天使投资人雷军也在台下,他调侃着,人生最倒霉的事情便是投了凡客,以后也只能穿凡客的产品。但当他的微博头像有凡客、小米的每场发布会他都穿凡客时,这种与众不同的“倒霉”着实让人感叹又费解。
雷军和陈年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与雷军同岁,1998年两人相识成为知己,如今已整整18年。“雷军对凡客来说是永志不忘的。”陈年说,2013年眼看着那么多人都觉得凡客要身败名裂了,但雷军挺身而出,还一直力挺至今,穿一身凡客开发布会,这种情感挺难形容的。陈年开始分析,雷军最新一次发布会是如何搭配的,哪件衣服后来换了别的款式。
整个采访过程中,陈年用了至少五次“幸运”来形容凡客。而在他眼里,最幸运的地方是,面对这么剧烈的调整,凡客也没有和股东、合作伙伴之间产生任何冲突。在凡客最难的时候,公司也没拖欠过员工一分钱。
陈年在找平衡
现在的凡客公司是一艘180人的战舰,70%的船员都是2013年前来的。陈年终于从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巨型航母上跳到了一艘他能把控的、安全的小船上。这一次他不再或不敢取悦所有人,他决定先开始在乎和自己一样的人。
“过去的16年对我来说是找自己的过程,2000年的时候,我们非常激动地投身于互联网、投身于资本,追逐名利,多多少少是一种挺急的状态。现在凡客应该耐心一点,朴实一点。”
经历过起伏,他想从另一个方向走:做自己,缓慢的。他跟记者说,自己是性格特别急的人,这两年有耐心了很多。但一提到凡客过去的“反思”时,陈年又显得有些激动:“我今天必须说一下,我们没有做过多次反思。两年过去了,李原(注:《博客天下》记者)当时写的那篇像自述一样的文章已经被换过不下十次标题传播,好像我又怎么了。”
陈年对此苦笑。“ 当时我们用了一个决绝的态度说对不起我错了,就扭头去干自己该干的事了。我不是个用‘撕逼’去上位的人。我还是个好斗的人,如果那时我们陷入对与错的讨论,在这儿谈一个月还觉得不过瘾——我就死定了。”
对于陈年这些年的变化,keso说,“以前的他在风口上,今天是被世界遗忘的人物,决策是不一样的 。现在再去目空一切张狂,别人就会觉得很好笑,现实就是这样。他得想办法寻找一种自己的方式。”
在keso看来,理想主义色彩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利于重新定位凡客。
4月20号,凡客在北京市拿了几百块路牌,企图重回公众视野,但陈年对此表现平淡:“不是甘不甘心,有能力就做一点,没什么期待。”
有人当着陈年的面说,这个不会超过凡客体。他回应:你猜。
“一定要请代言人吗?”创业家&i黑马追问。
“不知道,不知道,有没有都行。反正过去几年也都没有。也挺好。”最后一句话,陈年像是对自己说。
这个在办公室里几乎从头至尾都在打趣说笑的男人太明白,巅峰与翻船之间的距离。在文人和商人,偏执与理性之间,他在努力做个能把控平衡的“掌舵人”。
办公室里,记者们陆续关上了录音笔。空气中一丝紧绷的气氛散去。松弛下来的陈年又特意向刚才追问的记者重申了一遍,“凡客真的很好啊!你为什么总觉得不好?”
是的,凡客曾险些翻船,但它终于挺过去了。陈年说他还完了债,清了库存,有了造血能力。他从做文艺T出发,女性服装和童装也在着手上线中。陈年现在有多少野心,想做多大,无人知晓。他还不肯透露。他决定先从安全的地带出发。
很多人眼中的凡客,是一个过去时。但对47岁的陈年来说,他找不到放弃的理由。
“五年后的凡客是什么样?”——我们再没有问陈年这样的问题了。
以下是创业家&i黑马与陈年的对谈
问:您说现在“自己是自由的”,怎么理解这句话?
陈年:跟你刚才讲的目标有关,最主要是没什么压力了。过去有那么多产品要重整,那么多库存怎么办?都意味着债务,这是很现实的。你试着搞个十几亿库存就知道了(笑)。
问:凡客之前的问题在哪?
陈年:数据分析错了。
问:模型错了还是数据量不够?
陈年:都不是,最大问题是太贪婪了。比如你定个300%的目标就挺好,但数据呈现出来是500%,要不要追求?这里面还透露了另外一个问题,平台和品牌不一样。做平台的话库存压力不在你这里,但品牌不一样。这不是凡客一个人的话题,中国几乎所有排在前面的服装品牌都遇到过这个问题。
问:做文艺T恤的时候公司有反对的声音吗?
陈年:大家都挺高兴的。我们首先是选了几句话,“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语出张爱玲小说《小团圆》)这句话把大家都征服了。
问:会制造下一个“凡客体”吗?
陈年:昨天晚上的确在北京市拿了几百块牌,所以今天你们在很多地方都会看到凡客的“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有能力做一点就行了,没有什么期待。
问:公司现金状况如何?
陈年:我们只能这么说,凡客已经有了造血能力,而且这个能力还不小。凡客的产品、销售、盈利能力、现金流、库存周转这几项全都已经健康了。刘亿林(注:凡客市场总监)跑去弄了一些新浪微博,今日头条的loading页,背后都是几百万在支撑着。
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年:去年10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判断,凡客没有问题了。历史包袱其实是一个特别吓人的、无法想象的问题,当时的凡客应该是这样的……(陈年在书桌边缘摆弄其手机。)
问:能用词来描绘吗?
陈年:一艘很大的船,从寂静坠入深渊。
问:您还经常跟雷军碰面交流吗?
陈年:主要是聊产品。雷军老是参加发布会,衬衫换过两次。第一次开始穿的是方领,因为我们当时的能力只能做出小方领。去年下半年我们开发出领尖扣,雷军穿那个还是挺时尚的。他拿到那款衣服后,就一直穿那件。
前不久,我第一次发我们宣传的小视频,雷军转了,说完胜宋仲基“撩妹”的各种技巧。当时我很惊讶,说雷军你在想什么。然后又赶快问别人宋仲基是谁。
当然,我也用小米的产品,净化器、手机什么的。
问:现在会建立一个风险平衡点吗?
陈年:凡客首先必须盈利,必须是正的现金流,必须有好的库存周转。这几点是凡客的底线。
问:怎么形容今天的凡客?
陈年:今天我们顺了。从图案到品牌,是一个顺畅的感觉,不拧巴了。凡客就这样就好了。我没必要跟别人去急这个事儿——有什么好急的。
问:您年轻时的初心是写作,探究人的内心,后来因为电子商务的出现变化了?
陈年:不是电子商务,是所谓的时代大潮。被卷入其中,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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